商時凡營宮室，必分前朝后寢。
其中，朝分外、內(nèi)、燕三朝(又稱大朝、日朝、常朝)，各以皋門、應(yīng)門、路門為分界。其中百官各部僚屬為外朝，自皋門起，至應(yīng)門終。應(yīng)門之后直至路門為內(nèi)朝，議政的太室明堂俱在其中。
而路門是一個分界線，門前的大庭稱為燕朝，穿過此處越過路門，變進入了后寢。
豬十三與巫鴆邁過路門，疾步?jīng)_入后寢諸殿。二人身后，屠四帶領(lǐng)著南邑眾人且戰(zhàn)且走，亳城戍衛(wèi)幾乎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內(nèi)朝戍衛(wèi)幾乎沒幾個站著的，剩下的都逃往外朝。
亳城畢竟經(jīng)歷了九位商王，這座宮城營造得一絲不茍。朝、寢布局嚴謹，宮室規(guī)格考究，進了路門一眼望去，立在高墉之上最宏大的那座寢殿便是之前的商王的正寢——如今子畫的寢殿。
棄正在那寢殿中廝殺。
他從大食殺到了正午，滿身的鮮紅開始漸漸變深發(fā)黑，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以棄的腳下為中心，一個尸體堆砌的圓環(huán)在殿前大庭中鋪陳開來。
沒人敢上前，也沒幾個人站著。幾名半死不活的戍衛(wèi)拖著殘肢滾在地上掙扎。其中一個一邊哭叫一邊向門外爬去，棄大踏步跟在他后面。
“別！別！饒命饒命！”
他被棄攥住腳脖倒提了起來。
“是你拖死那孩子的？”
回答他的是一陣屎尿臭味，戍衛(wèi)嚇得失了禁。臉上也沒了顏色，鼻涕眼淚倒灌進喉嚨里，唔理唔嚕只顧求饒。棄避開那腌臢味道，哧啦一聲扯碎這戍衛(wèi)的深衣，兩三下將他雙腿綁在一起。然后回頭看著身后那兩個畏縮不前的戍衛(wèi)：“過來?！?p> 倆人攥著的銅戈都在抖。棄哼了一聲：“把他倒捆在戈柄上，你倆一人舉一端?！?p> 倒掉起來的戍衛(wèi)哇哇亂叫，骯臟的身子拼命亂晃。他的倆同僚勉力攥住戈柄，活像舉著一只待宰的豬。
棄單臂舉起另一支銅戈，戈援與胡之間的鋒利鈍角正卡在左邊那名戍衛(wèi)脖子上：“用他砸夯！什么時候把地上給我砸口井出來，什么時候停?！?p> 于是就開始砸夯。
第一下砸下去，那人就沒了聲音。咚咚又兩下，腦袋就墩進了腔子里。倆戍衛(wèi)臉色煞白，汗水小溪一樣流，可他們早被殺得沒了膽，哪里敢求情。
“使勁！”
咚、咚、咚、嘭、撲哧……是縮緊腔子里的腦袋頂上終于開花流漿子的聲音。棄看著這骯臟的血坑越來越深，終于喊了一句：“停?！?p> 砸夯的倆人丟了尸體就開始吐。棄踢開一個，問另外一個：“是你把那孩子仰面綁的？”
那人肝膽俱裂，撲通一聲跪下去猛地磕起頭來：“大人，大人，我我我是好意啊！那要是面朝下，早就死了！”
棄笑了：“那么說，我還得替孩子謝謝你。”
“不不不……大人大人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然后他就呆住了，雙眼癡呆地向上翻著，嘴巴張大凝固成一個圓。棄扔掉濺滿紅白漿子的石斧，撿起一個東西丟在他面前：“給你的謝禮——自己的東西要收好?！?p> 他劈碎了這人的后腦殼。
再也沒人愿意上前了，殘存的戍衛(wèi)嚎叫跑出去叫人。棄遠遠望向西墻下那具小小的尸體，心中慨嘆道：“丫頭，你再等等，我把他們都送下去讓你欺負?！?p> 他轉(zhuǎn)身面向高高的殿堂，大吼一聲：“大邑商小王，子弓在此！來向亳主子畫討一條命！”
沉默。從棄殺進來開始，大殿中就沒有什么動靜，子畫仿佛死了一般，一言不發(fā)沒有任何指示。
莫不是真的死了？
棄長臂一展，滴血的銅戈畫了一個漂亮的弧形直指地面：“子畫！出來！”
依舊沒有回答。棄拾起一面皮盾，飛快地躍上臺階。
墉臺高筑。臺階自上而下層層壘筑，上面鋪有橫板木條。棄踩的臺階咔咔作響，跑到一半，卻聽得嗖的一聲。他舉起皮盾一擋，一支銅箭顫巍巍釘在上面。棄哈哈大笑：“這樣軟的力氣！子畫！你已經(jīng)淪落到得由女人保護了嗎？”
笑聲落地，他已經(jīng)沖入殿內(nèi)。一個女子挺矛來刺，棄閃身躲過，輪起皮盾輕輕一磕，那女子摔在一旁，撞在一根柱子上，珠玉傾碎衣衫翩飛。
棄看也不看，繼續(xù)向內(nèi)逼近：“還能喘氣的，一起上，別讓我等！”
于是又有數(shù)十人跳出來。一柄石斧斜刺里劈下，棄伸盾擋開，右臂輪起銅戈倒戳過去，那人捂著頭滾倒。幾把銅戈同時砍啄過來，棄將盾一舉，銅戈們?nèi)伎吃谏厦妗?p> 不等它們拔出來，棄松開皮盾，橫端銅戈向前疾沖。幾個戍衛(wèi)措手不及，被他的怪力推得齊齊倒退，狼狽跌成一團。一個寢官模樣的人尖叫著讓人快上，棄回手一劈，戈緣正砍在他的黑布高冠上。
寢官頂著銅戈軟軟地掉了下去。被棄打翻那個女子抓起弓箭幾張幾放，三支沒什么準頭的箭晃晃悠悠落在了棄腳下。
她站在殿中那銅飾錦塌前，對棄怒目而視。嬌小的個子擋不住身后錦塌上那團佝僂人形，女子怒喝道：“小王早已死了！那里來的賤奴狂徒！敢在這里滋事！”
即使面對渾身是血的棄，這女子也豪不退縮，矜貴之氣盡顯。棄打量幾眼，問：“子畫是你什么人？祖父嗎？”
子晶有些吃驚，以為此人孔武魯莽，不料居然心細如斯。她往塌前又站了站，罵道：“我祖父的名字也是你叫的！”
棄笑了一聲：“原來是大司工，幸會。”
說著猛地一個回肘打在一個偷襲戍衛(wèi)的臉上。子晶怒罵不已，指揮其他人快些圍上去。棄左右看了看，忽地轉(zhuǎn)身往殿外走去。
“站?。×粝氯祟^來向亳主賠罪！”
棄揮揮手，撂下一句話：“別裝了，你祖父不在這里，我這頭就留下來也沒什么用！”
“你……”
“叫塌上那位起來吧，再裝一會兒小心憋死?！?p> 棄向外飛奔，全不理子晶的叫罵阻擋。
從進殿他就覺得奇怪，原以為沒有戍衛(wèi)增援是因為子畫將戍衛(wèi)都藏在殿內(nèi)，不料殿中一共只有這么幾個人留守。還在塌上藏一個偽裝的病人，棄冷笑，子畫那種脾性，決不會在仇家面前露出一點軟弱。
更何況，他沒看見巫紅。按道理巫紅要在一邊給子畫醫(yī)治，如今連個影子都不見。只能說明子畫不在這里。
可是不在這里，又在哪里呢？自己翻墻進院的時候明明還能看到殿內(nèi)來來往往的人影，之后又在院中大殺特殺，期間根本沒有看到子畫和巫紅出去。
那他是什么時候出去的？又會去哪呢？
商時宮殿都是木骨泥墻，室門只開一面，窗也不大，根本容不下一個成年人鉆出去。
不對，棄忽然想起什么，停住了腳步。似是為了驗證他的想法，外面響起一片呼喝聲。棄立刻回轉(zhuǎn)，朝著子晶飛奔而去。
殿上寢官戍衛(wèi)慌了，也不將什么章法，一起撲將過來。棄左突右殺，一把將吆喝最響的大寢官踹倒踩了上去，眾人有所顧忌，手下稍有停頓，棄哈哈大笑，踩穩(wěn)了他高高舉起手中銅戈。
大寢官貼在地上扎掙不動，倒噎氣哭喊了一嗓子：“子畫大人，小臣先去了！”
棄的銅戈刺了出去?！鞍稹钡囊宦?，大寢官滾在一邊，滿臉眼淚，身上卻沒多個窟窿。他抬起頭，只見那煞星小王背對著他，正朝著錦塌走去，那支銅矛正戳在塌后錦緞紋飾的墻上。
子晶滿臉慘白，手中弓垂在一邊。棄走過來，輕輕拽過那把弓，瞥了她一眼：“制器之人，別摸這些東西。”
就把她撥在一邊。子晶踉蹌退了兩步，一個小寢官急忙上來扶。她一掙，沖棄喊道：“等等！不許過去！”
棄頭也不回，淡淡地道：“亳邑富饒，禮數(shù)怎么如此疏松。長輩之間說話，豈容小輩插嘴？”
“胡說！你算什么長輩！”
棄已經(jīng)走到錦塌前，低頭看著那一團薄薄織錦下蜷縮成一團的身影。這人似乎意識到躲不過去了，這才伸個懶腰，手腳神展開來。棄拔下那支銅戈撐住地，閑閑地看著子旦撥開錦被坐了起來。
他點點頭：“兄長，好久不見?！?p> “好說好說，小王一向可好?！弊拥┤嘀?，睥了自己女兒一眼：“子晶，見過你王叔。”
此時棄與子旦相隔不足兩步，子晶與諸人皆在塌外十步開外。若棄突然挺戈砍下，子旦難逃一死?？善婀值氖牵瑮墰]有動手，子旦也毫不畏懼，拉家常一樣和棄聊著天。
“你怎知塌上是我？”
“我不知道，只不過子畫既然在此，你身為長子，必然也會藏身此處。對我來說，抓你還是抓子晶都一樣，只是當個盾而已。”棄微微一笑，伸手比了個請的姿勢：“你的援軍已到，還請兄長送我出去?！?p> 子旦從塌上站起來，健碩的身型幾乎比棄還高出半頭，全不像一個每天只知飲酒循環(huán)尋歡的代城主。他抖抖衣衫，嘆道：“小王，你既知我父親還在這里，援軍又已到來，怎么還有自信能走得出去呢？”
這話沒有得到回應(yīng)，棄的長戈卡在子旦脖頸上，勾著他走了下來。眾人連聲怒罵，卻也只能圍而不攻。子晶沖在前頭，連聲高叱：“宮內(nèi)戍衛(wèi)已到，你出不去的！放下我父親！”
不料人質(zhì)被挾持者牽著在殿中繞了個圈，向殿側(cè)一角走去。子晶一見杏眼倒立，顧不得自己父親還在棄手中，連聲大呼攔住他！眾人一窩蜂沖上去，棄推搡著子旦擋在身前，矛戈全都畏縮了幾分，不敢認真招呼。
果然。眾人的反應(yīng)證實了棄的想法，他猛的揪住子旦向前一推，戍衛(wèi)們連忙丟下武器去接。子晶連聲大呼不要上當！
已經(jīng)是來不及了，棄趁眾人七手八腳忙著接子旦，自己向側(cè)一閃，鬼魅般傳過人群直撲殿后。
“子畫！出來！躲在自己兒子后面很好玩嗎？”
他掄起長戈沖著殿角那兩個黑影便是一個砍啄，略瘦的那個黑影疾步上前，橫戈一擋。“咔”一聲，棄與一身戍衛(wèi)服裝的巫紅僵持住了。
巫紅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似乎是壓根不認得。另一個黑影嘎嘎笑著，從她身后走了出來。
這老頭子體格孔武有力，哪里看得出一點有病的樣子。他笑個不停，滿臉的褶子似乎都在助興，只是眼眸全無笑意，鷹隼般閃著寒光。
他抓住倆人糾纏在一起的銅戈，雙手一揚，棄與巫紅各自倒退兩步。
子畫轉(zhuǎn)頭看著棄，略一頷首：“來啦？”
不等回話，老頭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說：“真像你母親?！?p> 他居然主動提起了棄的亡母，后母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