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畫對傅說恨之入骨。
這人是昭王的一柄利器,這些年來沒少幫著昭王給自己明里暗里使絆子。若說對昭王,子畫還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對傅說,他是徹頭徹尾的厭惡。
不過就是一個在虞、虢之間筑墻的奴隸,居然搖身一變當(dāng)上了大宰。自從昭王尋到了這個寶貝之后,殷地就慢慢變得不那么好控制了。所有事情中,最讓子畫惱怒的是傅說慫恿昭王冊立小王。
子昭的王位原本是從自己手中偷走的,傅說則要把這王位永遠留在子昭手中,做夢!一個奴隸也敢和大乙的子孫平起平坐,笑話。等他攻陷殷地,第一個要殺了祭天的就是傅說!
死敵的容貌子畫當(dāng)然不會忘記。傅說的長相和他的人一樣傲慢,那張臉上從眉梢到鼻骨,所有的線條都如刀削般冷漠。子畫少年時曾見過一口千年寒潭,暑天跳下去也能凍得人骨痹體麻。傅說的眼睛就像那口寒潭,深邃、凜冽。
如今這雙眼睛居然出現(xiàn)在了一個女子臉上。
“傅說是你什么人?”
得到的回答是巫鴆向著他腹部的猛烈一擊。子畫悶哼一聲彎下去,巫鴆沖著他的后脖頸一肘劈下。
她動作決絕,這一擊是拼了全力。
此時日光燦爛,殿堂深邃。大室內(nèi)一半光明一半黑暗,這三個尊者的動作令戍衛(wèi)們眼花繚亂,等他們終于反應(yīng)過來,驚恐地沖上來時,子畫已經(jīng)揉著肚子站直起了身子。
而巫鴆則被大巫朋甩出去,砸翻了子畫的雕漆木幾。幾案上一座瓷尊經(jīng)不住這沖擊,嘩啦一聲碎成數(shù)片。
不等子畫發(fā)飆,大巫朋搶先跪下以頭觸地:“亳主息怒!是小巫教導(dǎo)無方!巫鴆是下一任大巫咸繼任者,她一直被我留在山中培養(yǎng),從未受過什么委屈。方才突然受驚才會有此反應(yīng),這全是受了小巫日常教導(dǎo),并非真有不軌之心,請亳主息怒!”
老頭抱著一條廢臂頻頻叩首,護犢之情溢于言表。子畫任他磕去,忽的一笑:“你這樣舍命相護,我還能怎樣?罷了”
他揮退戍衛(wèi),任巫鴆攙扶大巫朋站立起來。
子畫打量著巫鴆,那雙眼毫無畏懼地回望過來,越看越不舒服。他示意大巫朋入座,繼續(xù)剛才的問題,巫鴆到底是傅說的什么人。
“什么人也不是,這丫頭的娘是我朋眾的巫女,以前在弜族擔(dān)任巫祝。有一年仲春之時會男女,有了這丫頭?!?p> 弜族地處北土,與傅說出身的虞族一西一北相差甚遠。大巫朋這番話的意思很明確:巫鴆她爹是弜族人,跟相隔百里的虞族人傅說沒有什么關(guān)系。
而且巫鴆她爹是誰并不重要,反正巫族也只認(rèn)孩子不認(rèn)爹(娘)。
“那她母親呢?”
大巫朋嘆了口氣,一只手拉住身旁的巫鴆:“分娩不毓,死了。”
死無對證。
二人的談話完全沒有避諱當(dāng)事人。這是子畫的心機,無論何人事關(guān)自己的父母總得有些反應(yīng)??伤粢庥^察卻發(fā)現(xiàn)巫鴆依舊是喜怒不露,甚至眉梢還帶著些許不耐煩。這幅模樣雖不合理,卻增加了她的坦蕩。
看來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
大概性子冷的人都是這幅樣子吧,子畫把這事撂下,轉(zhuǎn)向正事。
“那么大巫朋,您竭力推薦的代行人就是她嗎?叫……巫鴆是吧,剛才那兩下子倒是有幾分能耐。不知祭法、巫術(shù)方面如何?”
大巫朋松了口氣,看來是把剛才的刺殺糊弄過去了。他把巫鴆的本事好好夸耀了一番。
不料子畫聽了之后搖了搖頭,仿佛感到很惋惜:“可惜啊,近日亳邑雨水甚好。不然,我立刻就烄了她祈雨——看看到底有沒有你說的那么好。也許,會比刺殺我時更厲害一些?”
果然。對子畫來說,一點點的觸犯不恭都要討回來,何況他確定剛才巫鴆是動了殺心的。
大巫朋連忙表示那就大才小用了,巫鴆可是下一任大巫咸。
這位大巫略顯失措的舉動讓子畫很愜意,他極愛觀賞獵物的掙扎。等大巫朋說夠了,子畫才慢條斯理地道:“既然你說的這么好,那就讓我看看她的能耐?!?p> 他用指甲輕輕磕著一塊瓷尊的碎片,鷹隼般的目光掃向巫鴆。
對方冷漠迎上他的目光,全無懼色。
子畫嘴角漸漸咧開,揮手止住了大巫朋滔滔不絕的建議。
“占龜、釋夢這種事,巫紅就能做得很好,用不著她,這樣吧,兩日后我要膚人祭天振旅。你就給我展示一下膚法吧?!?p> 他抬了抬手指,一個寢官附耳過來聽了片刻,旋即退了下去。子畫大笑著招手喚過另一個寢官:“去庖廚吩咐一聲,送兩桌酒食到宗廟祭祀場,我要看這位巫鴆如何膚羊?!?p> “膚”是祭法的一種,意為將犧牲剝皮之后留下骨肉祭祀。膚人是指剝?nèi)似ぃw羊則是剝羊皮。子畫這是要看巫鴆剝羊皮。
不一會兒,宗廟祭祀場邊就搭起了涼棚,子畫和大巫朋分列入席。一只健壯的山羊站孤零零地拴在場中的那根柱子上,不時咩咩兩聲。
子畫舉杯呷了一口酒,沖大巫朋點點頭:“開始吧。”
接著他又補了一句:“放開繩子。”
繩子解開了,山羊開始在黃土祭祀場上閑庭信步。兩支粗壯的羊角時不時晃兩下。而巫鴆這邊則沒有一個助手。
所有巫師巫女都被子畫勒令不得幫忙。沒人按住山羊的頭角,沒人幫巫鴆遞換刀具,她必須一個人迅速殺死山羊,不能給這畜生吃痛掙扎的機會。
以巫鴆那單薄的身子,最少也得被這頭羊頂翻幾次才行。子畫瞇著眼睛,看著巫鴆持刀慢慢走進山羊。
他充滿惡意地等著看巫鴆受傷。
可惜,巫鴆毫發(fā)無傷。
在場的除了大巫朋,其他所有人都沒想到這場“人羊大戰(zhàn)”會結(jié)束得這么快。巫鴆左手輕撫山羊頭頂,那羊剛欲后退,她右手閃電般探出,在羊脖頸下一劃。
只一刀便收手,她以嘴銜刀,雙手攥住羊角猛一擰。那羊頭居然被她擰的折斷下來,巫鴆順手一擲,自己退開兩步,等著這只倒霉的畜生停止抽搐。
這只看來是個外強中干的羊,看上去又高又壯,可倒下之后抽搐了沒幾下便死透了。巫鴆重又上前,按住羊身運刀如風(fēng),從羊腹部開始入刀,不一會兒,剛才還在散步叫喚的大公羊已經(jīng)變成了地上的兩堆東西。一堆是紅白相間的完整肉身,另一堆是還在緩慢滲血的羊皮。
羊皮送到子畫腳下,巫鴆俯首一禮,一言不發(fā)地走去大巫朋席前喝酒。
大巫朋親自用左手舉杯遞在她唇邊,樂呵呵地對子畫夸耀:“亳主大人看到了,本巫推薦的人絕不會有錯。”
子畫臉色不太好看,就算以后要重用此女,也不能容她近日這么容易就過關(guān)了。
“確實有些本領(lǐng)。但兩日后的犧牲不是羊,是人。不知您這位高徒有沒有本事膚人,到時候出了岔子,那就不是她一個人的事,而是全體朋眾跟我亳地過不去了?!?p> “所以,我想再看看她膚人?!?p> 大巫朋的笑容僵在臉上,子畫看在眼里,愉快滴大笑起來。直笑得向后拗過去,他身后的豐腴女侍趕著給他扇風(fēng)。不料子畫忽然睜開眼,揪住這侍女丟了出去。
那女子尖叫著滾在巫鴆腳下,青絲散亂狼狽不堪。巫鴆往后一閃,厭倦地躲開了。
“就她吧,快動手!”
侍女魂飛魄散,花容失色,跪著朝子畫撲騰過去求饒命。那哭聲像蝴蝶一樣嗡嗡嚶嚶、翩翩飛舞,飛得所有人都心生憐憫。
除了子畫。他懶得看地上那具雪白的身子,只哼了一聲:“為什么是你?因為我不喜歡和人共享。不管是權(quán)力還是女人——哪怕是和自己的兒子?!?p> 最后這句話堵死了侍女的希望,原來她和子旦的勾當(dāng),亳主全都知道。侍女癱成一團泥,絕望地被戍衛(wèi)拖走綁在了那根木樁上。
“快快快!動手!”子畫催促。
巫鴆站著不動。
子畫又催,巫鴆不緊不慢地行了一禮,開口道:“大人,請換一個?!?p> “怎么?你不敢?”子畫向前探身,眼底兇光迸發(fā)。
“不是。”
“那便動手!不然我立刻殺了你!”
“大人,此女容貌雖好,可哭相太丑。此等人只有皮囊俏麗,內(nèi)里筋肉卻極丑,剝開了也沒什么美感,太難看。小巫不稀得動手?!?p> 天地之間都安靜了,連惱人的蟬鳴聲都停了。子畫看看那侍女,又看看巫鴆,嘴巴翕張幾次才抓住一個很奇怪的點:“她丑?”
巫鴆點頭,非常嚴(yán)肅地點頭。
子畫轉(zhuǎn)向大巫朋:“你確定你這愛徒不是個瞎子?”那侍女姿色媚人,連方才拖她的戍衛(wèi)都不忍心下重手,這個巫女卻說她丑。
老狐貍嘿嘿哈哈不置可否。子畫瞪著巫鴆:“你是不是在刻意拖延?是不是不會?”
“絕無此事。膚祭乃是祭法重要一門,小巫怎有不會的道理?只是小巫從小初學(xué)時才用這樣槁枯人牲,學(xué)成之后從未再用過。今日這人牲實在太丑,比小巫幼時練手的都不如,故而,不愿動手。”
她將銅刀雙手托起舉過頭頂,表示堅決的嫌棄。
子畫不接刀,只問:“那什么樣的人牲才叫美呢?”
“面有光澤,心有熱火,體態(tài)健康,身無惡疾?!蔽坐c忽然一笑,補充道:“人牲如此,人也如此?!?p> 這個諷刺太明顯了,子畫把酒杯一頓,滿臉的褶子都攢在了一起。
他面色陰晴不定,視線在巫鴆和大巫朋之間游移不定:自己身有惡疾的事,這師徒倆知道多少?也許他們都知道了,也許巫紅早就透露給他們了!
忽地,子畫雙手一揮,朗聲道:“那就聽巫鴆大人的——”
在場人都松了一口氣,被解下來的侍女更是匍匐在地上連連叩首。
可子畫接著說了下去:“換人牲!”
像是提前準(zhǔn)備好了一樣,一個頭上套著口袋的青年男子被拖了出來。戍衛(wèi)們把他雙手向上雙腳向下,拉成個直線綁在木樁上。子畫笑瞇瞇地道:“面有光澤,心有熱火,體態(tài)健康,身無惡疾。完全符合你的要求,這次可以動手了吧?”
他一揮手,二十名射手鬼魅般從陰影里躥出來,圍在大巫朋坐席四周。各個搭弓上箭瞄準(zhǔn)了大巫朋。
“如果你拒絕,我就殺了他。反正一個癱子也沒什么用了?!弊赢嬓Φ糜l(fā)得意。
那些箭簇全都指向大巫朋,他插翅難逃。巫鴆看了他一眼,忽然一拱手:“巫鴆領(lǐng)命。”
她大步走向那渾身扭動的青年,三兩下便撕掉了這人身上襤褸的衣衫。青年口中嗚嗚噎噎似是堵著什么東西說不出話,巫鴆一把揪下那粗布頭套,然后倒退了一步。
青年與她四目相對,都認(rèn)出了彼此。
是豆。
昨日為她做御者,用漆車接她回南邑做新嫁娘的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