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軒正堂,檐下的單色帷幔被銅鉤扣在紅柱上,隨著風微弱地擺動。那風從北邊的大澤吹來,從這里看過去,水波浩瀚連天。二傻爬在堂上,愜意地吹著略帶腥味的風。
它的下巴搭在爪子上,兩個耳朵時不時支棱一下偷聽那倆女人的談話??墒撬齻z說得實在太無聊,二傻打了個哈欠,耷拉著眼皮開始打瞌睡。
白狗的微小呼嚕聲沒有影響婦紋和巫鴆,她倆對坐在錦席上低低私語低,子享精心準備的食盒丟在一邊,里面的飯食已經(jīng)逐漸涼了。
“昨天我就覺得你不像個普通侍女。只沒想到你這么快就來了,請動手吧。我早就不愿意活下去了?!?p> 婦紋闔目端坐,雙手安閑地交疊在膝蓋上。明明是等死,卻像是在期待著解脫。她等了一會兒,只聽窸窣一些細碎動靜,接著是舀水的聲音,一股濃郁的酒香彌漫開來,婦紋忍不住睜開了眼睛。
那個女“刺客”正舉著一盞銅爵兀自飲酒,半晌感嘆一聲:“胖子真舍得,祭祀用的郁酒也給你送?!彼戳艘谎蹕D紋,把陶甕推過去:“想喝自己舀?!?p> “不了,我想醒著死?!?p> “死了,就不會醒?!?p> 婦紋不動。巫鴆放下銅爵:“真想求死,你完全可以自殺。撞墻、絕食都可以,何必麻煩我?!?p> “我答應(yīng)了一個人,絕不自戕?!?p> 巫鴆點點頭,一點也不想知道這人是誰。她忽然出手,隔著幾案掐住婦紋的脖子,只一拽就把她揪到了跟前。
這時巫鴆才驚訝于婦紋的消瘦,她幾乎只剩下一層空殼,輕飄飄的沒什么重量。巫鴆不費勁就把她拖到了闌干前,婦紋的小半拉身子被舉在半空。二傻“騰”地跳了起來,向前蹦了兩步卻不知該幫誰。
風大了,婦紋的發(fā)髻散開,紛飛的黑發(fā)掩住了慘白的臉。巫鴆繼續(xù)推,婦紋的腰超過了闌干,這時她終于開始反抗,扒住巫鴆的手使勁把身子向回拗。巫鴆一甩手,噗通一聲,婦紋被甩在地上。二傻跑過去蹭她,卻被沾了一鼻子水,原來婦紋早已滿臉淚痕。
“這不是也怕死嗎?想活就別裝什么一心求死。死容易,活著才艱難?!?p> 婦紋身子一震,抬起頭來看著她:“這句話是誰告訴你的?!”
“什么?怕死?”
“不是,死容易,活著才艱難?!?p> 巫鴆擺擺手:“不記得了。誰說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根本不想死,我也不是來殺你的……”
“你誤會了,從這里摔下去死相會很難看,我不想死得那么丑去見亡夫。”婦紋打斷她。
“聽人說完話很難嗎?我說我不是來殺你的。我是來救你的,婦綺?!?p> 這句稱謂一出,堂中立刻安靜了,婦紋有些失望,問道:“你是誰?”
“我無足輕重,重要的是讓我來救你的人。我認識你妹妹婦紋?!?p> 巫鴆發(fā)現(xiàn)這句話讓對方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其實我不算認得她,是有人認識。那個人托我來救你?!?p> 對方睜大眼睛,問:“誰?”
“他和婦紋很熟,也和你的亡夫器很熟。他跟我講了一些婦紋的事,你可以聽了再選擇信不信我?!?p> 巫鴆坐下來,開始復(fù)述棄說過的事。隨著她的講述,對方的眼睛逐漸亮了起來。
“最后,他說婦紋愛酒,粗酒精鬯遇到了都要想辦法嘗一勺。有次喝醉了睡在苑囿的水榭中,一群白鷺圍著鳴叫也沒吵醒她?!?p> “婦綺”嗚咽著呻吟一聲,旋即坐直身子,就見那張蒼白的小臉上一片緋紅,雙眼熠熠生輝,像是一只石雕小鹿忽然注入精氣活過來一般。她一把抓住巫鴆,急切地問:“不用說了!我信你!這個人在哪?他活著嗎?他好不好?!”
她和剛才木呆呆的模樣完全判若兩人。巫鴆忍住沒有抽走自己的胳膊,回答道:“他還行,活得挺精神。幽也活著,就是他告訴我們來救你的。你現(xiàn)在想想,這些看守的戍衛(wèi)什么時候有空檔?我得把你救出去?!?p> “不太容易……這些戍衛(wèi)每天換兩次崗,從來沒有空檔的時候?!薄皨D綺”看著她,兩只毛絨絨的小鹿眼一閃一閃:“這位姐姐,你身手一定很好吧?要不,我搓根繩子綁在腰上,你帶我從這上面跳下去好不好?”
“……帶不動?!?p> “那,我自己綁上繩子跳下去,你在底下接應(yīng)就好?!?p> 剛才是誰說害怕掉下去摔破相的?這會兒啥都不怕了?巫鴆瞪著她,這女人天真得像頭小鹿,蠢萌得也像頭小鹿。她那夫君是不是一直把她當個孩子哄著養(yǎng)的?
最后巫鴆決定還是自己想辦法:“你再忍幾天,我尋到機會就來找你。最遲大市,應(yīng)該就能尋到機會?!?p> 南軒又恢復(fù)了平靜。等子享帶著巫紅過來的時候,婦紋正抱著銅爵自斟自飲。巫紅提鼻子一聞,也饞了,走過去抱著陶甕一晃,里面卻只剩個底兒。
婦紋喝得微醺,腦袋一歪笑瞇瞇地說:“哎呀,有客到。實在不好意思,今兒高興,鬯都被我喝完了?!?p> 子享頭一回見到她完全放松的模樣,只覺比平日冷靜自持的形象更添幾分嬌憨,禁不住心頭亂跳。他想把她抱回屋里,卻礙于巫紅在一邊,子享暗暗后悔:早知道就改天再帶大巫祝來了。
巫紅渾不在意,就著壇子喝光了殘鬯。婦紋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手點著她:“你是子享的什么人呀?夫人么?幸會幸會?!?p> 那只小手白白凈凈在巫紅眼前晃得心癢,她伸手一撈把這醉鹿拽進懷里,扳住那張臉細細打量:“還沒哪個女人敢在我面前這么挑釁的。小王婦果然是不一樣?!?p> 一聽“小王婦”三個字,“醉鹿”和子享都是一驚。婦紋推開她向后退,跌了幾下才在子享的攙扶下站穩(wěn):“你是誰!你怎么知道的?!”
巫紅置若罔聞,她背著手在堂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低頭看了看下面守衛(wèi)的戍衛(wèi)。子享安撫住婦紋,上前低聲問:“大巫祝,這位夫人的身份在亳城乃是機密。亳主以下只有兩個人知情,敢問您是如何知道的?”
輕風徐來,巫紅一甩袍服,看著醉眼惺忪的婦紋笑道:“巫族自有途徑。太饗大人,你所求之事我?guī)湍悴穯栠^了,大兇?!?p> 她拍一拍滿面驚愕的子享:“人我也看過了,這位美人心不在這兒,你還是放棄吧。另外,要還有這樣的好鬯記得給我送一點?!?p> “哎哎,好。大巫祝慢走,我一會兒就叫鴆給你送去?!?p> 已經(jīng)走下兩級樓板的巫紅腳步一頓,回頭問:“鴆?哪個鴆?”
“是我新尋的一個侍女,外城人?!弊酉韽姶蚓窕卮稹?p> “愛說話嗎?”
子享搖頭:“不怎么說話?!?p> “哦……那就不用了。我突然不想喝了?!蔽准t轉(zhuǎn)回頭走了,不知怎么的,腳步聲聽上去都變得輕快起來。
送走巫紅,子享發(fā)現(xiàn)婦紋已經(jīng)醉得趴在錦塌上睜不開眼了。
他嘆口氣,把她抱進室內(nèi)塌上,又擰了一把濕帕子給她擦了擦手,這才在一邊坐下,耷拉著腦袋嘀咕著:“我知道自己沒本事,可是起碼能讓你開心一點。睡吧,等你醒了,我?guī)阆聵亲咦摺?p> 這一天注定要有許多人買醉。宗廟中,小巫草兒正沒精打采地整理著卜骨,忽聽有人說大巫?;貋砹恕KB忙丟下手里的活兒跑出去找。
最后,草兒在后殿的夾室里找到了巫紅。她似乎是累急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塌上。草兒早已見怪不怪,過去把她扯正墊上枕頭,自個跪在一邊給她扇著風。
巫紅睡得無聲無息,動都不動一下。饒是草兒伺候得時間最久,也還是經(jīng)常懷疑大人到底是睡了還是死了,她忍不住伸手輕輕按在她的耳下,待感覺到跳動才慢慢縮回來。那一絲體溫殘留在手上,草兒忍不住用那只手撫在自己臉上。
不知道巫族人睡覺是不是都這么安靜,草兒搖著扇子浮想聯(lián)翩。一低頭,她發(fā)現(xiàn)巫紅大人手里攥了個陶塤。
拿這個干嘛?草兒拽了一下,沒動。再拽,巫紅睜開眼睛橫了她一眼:“別動,晚上有用?!?p> 草兒不敢動了,慢慢地搖著葉子扇風。室外蟬鳴聲聲,一天當中最熱的時候即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