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古到商昭王當(dāng)世,音律樂器一直是溝通天地的手段。祭祀時的所用的鐘磬鐃錚更是由巫族所持,使用者的地位越高,樂器的質(zhì)地就越貴重,從石、骨、陶一直到頂端的銅質(zhì)。
在諸多樂器當(dāng)中,鈴并不常見。巫鴆臂上一串三枚銅鈴更是天下僅有的一串,但巫族對此鈴諱臆莫深,外族無從得知。所以當(dāng)巫鴆趴在水中石頭上開始振鈴的時候,舌壓根沒有在意。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眼前這名中年男子身上,那人才是他的尊貴前程。
他很快會為忽略巫鴆付出代價。
歷時三個月零一旬,舌終于再次與小王面對面了。他嘖嘖搖頭,等射手們一擁而上把棄按住捆好了這才湊過來,舉著火把上上下下打量著棄。
澤畔的林中有鳥呼啦啦起飛,一只飛蟲撲到舌臉上,他一縮脖子卻把蟲卻吸進(jìn)了鼻孔,張大嘴巴跺腳半晌,還是忍不住一一個大噴嚏打了出來。腥臭的吐沫星噴到棄的臉上,他略一仰臉,瞥著舌說:“查驗完了?”
“怎能說查驗?zāi)?。在下只是在回憶您?dāng)年的風(fēng)姿。”
棄沒接他的話:“是宰父派你來殺我的?大宰傅說?”
舌恭敬拱手:“正是那位輔佐大王滅三邑、收南銅、立小王、功比伊尹的大宰傅說?!?p> “……我父親呢?”
“北土之戰(zhàn)已經(jīng)打了一年多。今年一月起,大王便率軍至北土作戰(zhàn),哪有功夫理會這事?一應(yīng)內(nèi)服之事全由大宰處理。而且……”
舌欣賞著棄的表情變化,開心地湊到他耳旁補充道:“而且大宰已經(jīng)在教導(dǎo)子曜理政了——就像當(dāng)初教導(dǎo)您一樣。您不過是個死人,再活下去,實在多余了?!?p> 多余個字他咬的很重,蓋住了又一陣驚鳥起飛的聲音。圍著二人的射手們有一個是舌的近衛(wèi),舌的亞職銅鉞就背在自己背后。這近衛(wèi)回頭看了看幽暗的森林,除了一團(tuán)漆黑的影子什么也看不出來,便又回過頭來注視著圈中。
眼前這個羌人害死了他的幾個同袍,他不明白左射亞還和這人廢什么話,直接砍掉腦袋回軍中多好!
所幸,他看到左射亞的話已經(jīng)說完了,那人寬闊的肩膀已經(jīng)塌了下去,腦袋耷拉到了胸前。多射亞做了個手勢,這名近衛(wèi)大喜,忙抽出背后綁著的銅鉞跳到跟前。一個同袍拽住棄的頭壓了下去,另有四人按住棄的肩膀。
近衛(wèi)雙手持鉞在那露出來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高高舉起等著多射亞下令。
這時候那羌人才想起掙扎,肩膀幾次拱起卻又被人強按了下去。舌沖著他深深一躬,恭敬地說:“該說的,在下已盡數(shù)告知。好教大人知道來日做了鬼該去找誰尋仇,動手!”
近衛(wèi)舉著鉞猛向后一仰,還沒劈下來卻被舌攔住了:“等等?!?p> 銅鉞悻悻落下,舌湊近了那顆被壓在地上的腦袋仔細(xì)聽著:“您說什么?”
棄的聲音有些發(fā)悶,可依然能聽出是在笑。舌凝神聽了半天,才聽清楚他在說:“誰是你的主子?”
舌一愣,隨即笑道:“什么?”
“宰父是我家老臣,我父親與他有知遇之恩。”棄掙扎著直起身子:“他不會殺我。你口口聲聲大宰指使,可笑你不知宰父行事最為縝密,從不做這么大張旗鼓的事。說,到底是誰給了你這么大的膽子,讓你敢公然行刺小王?!”
雖然被四個人按在地上,但這一刻,棄通身的王者氣質(zhì)盡顯。舌不由得倒退了半步,覺得他倆像是倒了個個兒——自己是跪著的,而對方是正站著俯視自己。
惱怒于自己那一絲怯弱,舌罵道:“呸!你家老臣?你已經(jīng)是記錄在冊的死去亡人,在世間早沒了你這個人!大邑商、王族里再沒一個叫子弓的!你在這里裝什么王!再說,老臣又如何?當(dāng)初伊尹也是成湯的老臣,不照樣廢了太甲自己做大王!”
棄欣賞地點了點頭:“沒想到你居然還讀過典冊,知道這段掌故。不易不易?!?p> 舌要說話,棄又搖了搖頭:“可惜你利欲熏心,做事浮躁,讀典也只看于己有用的部分。這段掌故的結(jié)局是,三年后太甲迷途知返,伊尹親自將他迎回亳地做王。”
棄一甩臂膀,四個戍衛(wèi)不由得手下一松。他逼視著舌:“我是不愿做王,并不是不能。你殺了我又能換多久的富貴?別忘了,到現(xiàn)在為止,我父王可是一句敕令都沒有。你殺掉他的長子,他又能容你多久?”
這話正中要害,舌霎時出了一身冷汗。棄不依不饒,接著逼問:“不是宰父、不是父王,你的主子是誰?敢追殺小王,你那主子怕是對王位覬覦了幾十年了吧?恐怕他還守著個廢都,在做著王者歸來的美夢吧!”
廢都說的是亳,大乙成湯滅夏之后定都在亳,后來王都多次遷徙,亳地早已成了廢都。如今盤踞在亳地的正是子畫,他對王位的渴望天下皆知。舌被棄說得惱羞成怒,上前要抽他,手掌高高舉起卻打不下去。
他抖了抖手又狠狠地放下,陰測測地笑了起來:“是,這事是我考慮不周。但是只要你死了,這事就永遠(yuǎn)爛在西土!至于我,我依仗的不是出身!只要有這一身能耐在,不管是大宰還是子畫,不管是回殷地還是去亳地,我都能封侯領(lǐng)邑,憑自己尋到活路!”
舌背過身去,打聲喝道:“動手!”
持鉞的近侍低喝一聲,再次舉起斧子在棄的脖頸上比劃著。舌頭也不回,只望著粼粼泛波的水澤。他的四個手下散在水澤邊上,張弓對著水澤深處。
這四個射手是從巫鴆一落水就圍在岸邊準(zhǔn)備阻擊的,預(yù)防那巫女再游回來壞事。
舌瞇起眼睛看了看,只見那水中間一處礁石上有個恍惚搖動的身影。但是天色太暗,那黑黢黢的影子隱在夜色中看不清楚。只有連續(xù)的叮叮鈴聲借了水音傳過來,在暗夜里顯得愈加詭異。舌掏了掏耳朵,打算不去理這個巫女,巫族的事自有他們自己人收拾。
眼下他只要拿著小王的人頭回去,這事就算完結(jié)了。
攢足了勁的近侍后退半步,大吼一聲用力揮下銅鉞。咔嚓,骨折肉爛的悶響應(yīng)聲而起。那近侍睜大了眼睛:他劈中的不是棄,而是自己的同袍。那個揪住棄頭發(fā)的倒霉蛋,銅鉞正砍在他小臂上,卡在了骨頭中。
中鉞的人并沒有大叫大嚷,只發(fā)出一聲咽水似的唔嚕嗚嚕——一匹雙眼雪亮的狼正咬在他的喉嚨上。
“狼!有狼?。 苯檀蠼衅饋?,嚇得松開鉞往后退去。四周一瞬間亂了套,所有人都開始尖叫。
一匹匹野獸從林中躥出,大小各異種類不同,以人眼無法預(yù)測的速度直撲這些射手。舌回過頭的時候,正看見一頭狂奔的野豬用長獠牙戳穿了那名近侍的胸腔?;鸢焉⒙湟坏?,射手們大叫著,胡亂向四周射著箭。
舌大驚,他緊跑兩步,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猝然回頭看著水澤中的那塊礁石。那身影仍然在悠悠搖晃,鈴音越來愈凄厲。
是巫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