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邑商，人間哪還有比大邑商更繁華高貴的城邑？
當獻婦和親的王令到了之后，姜夫人欣喜不已，滿以為女兒可以就此飛入王城。哪知道姬蘭在此時歸來，更沒想到公類居然真的動了心要把姬蘭送去大邑商！
絕對不行！姜夫人太了解公類了。姬芝是個庶女，為了宗子姬亶，公類的打算極有可能是把姬芝嫁給一支蠻夷邊族，為姬亶換回一支強大的舅甥親族做助力。姜夫人打了個冷戰(zhàn)，她每每想起嬌嫩的女兒在邊鄙蠻夷部落里撿柴禾剝獸皮，就覺得不寒而栗。她嫁入周族有年頭了。這支族裔不善武力，為了拉攏戰(zhàn)力卓越的部族，拿族中女兒出去聯(lián)姻是經(jīng)常的事。姜夫人自己經(jīng)手操辦的類似婚事就有不少。但別人可以，她不行，她絕不愿意讓女兒落到那個地步。
姜夫人環(huán)顧四周，見姬芝正站在后門門塾前與四個奴仆清點祭品飲食，舉手投足間早已有了一府主理的風范。姜夫人叫她過來，母女倆低低說了好久的私房話。二人說著說著，不知怎么起了爭執(zhí)，姬芝一跺腳背過身去不理母親。姜夫人卻不肯放棄，拉住女兒絮絮說個不停。
奴仆們不敢催促，遠遠站著垂手等待。過了好半晌，才見姜夫人甩手離去。他們連忙上來繼續(xù)核對數(shù)目，姬芝依舊事輕聲細語，只是聽起來喘氣聲不怎么均勻，雪白面容上也不知怎么添了一抹緋紅。
等祭器和盛器清算無誤后，姬芝揮手讓人裝車送走。此時東方開始泛紅，陽光緩緩從層疊的云團中穿出，陰霾被逼得退去。今早的祭祀物品都已經(jīng)完備，姬芝把算籌遞給身后直打呵欠的婢秦，一面踏上臺階往廚下去查看大食要用的宴饗食材。一路經(jīng)過，來往的仆婦都紛紛垂手。
穿過跨院偏門時，姬芝忽然瞥見過道內(nèi)有個黑影一閃而過，立刻豎起柳眉喝道：“誰？！出來！”婢秦喳喳呼呼幫襯著：“哪個院的？大早上跑到這里來躲懶？？！”過道口靜悄悄，沒人回話。姬芝使個眼色，秦族出身的婢子立刻沖上前去，伸手在土階下拽出一小團黑影：“芝公子問你居然不回話！反了你了！”一面說，一面把這人扔在姬芝腳下。
那影子摔了個大馬趴，也不敢爬起來，低著頭嗚嗚地哭。姬芝咦了一聲，怎么聽著是個小孩？她略微示意，婢子上前拽起影子，把臉露了過來——是姒兒，昨天才見到的外甥女。
眼見這丫頭嘴巴一癟就要大哭出聲，姬芝心中一咯噔：自己那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可是侯公府真正的嫡女，那可不是個好惹的主兒。
想到這，姬芝忙上前一步把小姑娘抱在懷里，輕聲哄道：“別哭別哭，我認得你，姒兒是吧？我是你母親的妹妹。”她一邊哄著四兒，一邊給婢子使眼色。婢子會意，趕緊趕上來拍著姒兒身上的灰：“小公子，剛才沒看清是您，都是婢子的不是，您千萬不要在意?！?p> 姒兒驚異地看著這倆人，大眼睛里水光漣漣。姬芝輕輕擦去她的淚水，柔聲道：“姒兒乖，你怎么自己出來了？母親呢？”
“母親……母親還在睡。她哭了一夜……臉都哭腫了。我想出來給她找點水擦擦臉，可是，可是我不認得路，也找不到小五……”四兒低頭搓著袍角，聲音細如蚊叮，她還沒有適應這大族內(nèi)院。
姬芝心里有了底，她慢慢把孩子的頭發(fā)理順，柔聲道：“姒兒真是個好孩子?？墒沁@里不比你們以前的村邑，地方大房子多，一不留神就會迷路哦。姒兒想要清水是嗎？走，小姨帶你去。順便再給你找點吃的，好不好？”
這話果然哄住了姒兒，她噙著淚點了點頭。
天色逐漸明亮起來，姬芝輕聲撫慰著姒兒，拉著她往西小院走去。她們消失在偏門另一側的時候，天上的星星都消失了，一片橙色的光從地平線蔓延開，一只早起的鳥發(fā)出了第一聲啼叫。
朝時，周族宗廟。
太陽已經(jīng)升上中天，宗廟前一棵樹都沒有，陽光就這么傾泄在茅茨板墻上，白花花晃得人眼疼。守在門外的殷兵和邠兵左右排開，都不看對方。事實上他們什么都不想看，尤其是宗廟那抹了白灰的墻面——陽光潑在上面實在刺得人睜不開眼。
商人武、祀并重，周人于戎上差一些，于祀就極為重視。宗廟的土臺地基夯筑得極高，一個7歲孩童過去都不一定能夠到地基上緣。高聳的圍墻后面，幽深的內(nèi)廷愈發(fā)肅穆。
打破氛圍的是兩聲羊叫。
周族的一名小族巫疾步來到前庭西邊廊廡下，那頭闖禍的羊瞟了他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接著嚼。它旁邊還拴著另外五頭同類，一頭牛鄙夷地站在它們后面晃動著耳朵，尾巴一搖一擺地趕著飛蟲。
這些牲畜把氣味弄得很難聞，小族巫瞪了那羊一眼，低聲呵斥那幾個仆從：“看好這些牲畜！大宗伯正在殿中占卜！影響到卜兆，你吃罪得起？”年歲最大的仆從連連點頭稱是，趕快喚人拿青草塞住羊嘴。小族巫滿意地轉(zhuǎn)過身，輕手輕腳往主殿奔去。
與外面閑適的樣子相比，煙霧繚繞的大殿內(nèi)氣氛有些緊張。
最東邊，大宗伯姬離塵額束羽帶，手捧龜甲和銅刀，直直地跪在席子上，像一尊澄凈的黑陶雕像。蒙侯跪在左下首，不斷乜斜著姬離塵手中的那副龜甲。
那是一副整治好的龜腹甲，春日放入祀池喂養(yǎng)，秋日才能取出殺掉。龜甲上的油脂肉層經(jīng)過八道工序處理干凈之后，才交由卜者在其背面鉆鑿。鉆和鑿缺一不可，兩兩成對。鉆孔是圓型，鑿孔是棗核形。這一步要心細手穩(wěn)，孔洞要鉆得只比蟬翼略厚一點，將穿未穿才算成功。
鉆鑿完畢，卜者取銅刀在鑿孔上方寫下卜辭。一副龜甲上可鉆刻多個問題，姬離塵整治的這副龜甲上便有三組鉆孔，正對應著要卜問的三件事。
蒙侯沉著臉跪坐如山，在他下首是面色陰沉看不出喜怒的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