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好大一場火!
點(diǎn)燃目力能及處的一切,破碎的廉價布料在這紅色精靈的舞動中漸漸化為虛無,從這種角度來看,那些老爺們的官邸中極盡華麗典雅貴重?zé)o瑕的絲綢織物、古董字畫和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珍藏同下等人的物什相比并無甚不同。
有些耐受高溫的材料在烈焰中依舊能得保全其形貌,只是紛紛倒塌的房屋與因接連不斷的爆炸引發(fā)的震動使它們很難有足夠的幸運(yùn)第二次幸免于難。
小格里菲和他的同伴們正向著前方挺進(jìn),步伐錯亂不堪意志卻一往無前。
爆炸聲,槍聲,喊聲,哭聲,狂笑聲……充斥著小格里菲的腦海,仿佛整個世界都沉浸在這場血與火的狂歡中。
所有屬于“文明”的氣息都在硝煙中化作永不消散的霧氣的一部分,繁華朽作塵土并同塵土一并歸于不朽。
直到一切在他的眼前發(fā)生,他才為這曾日思夜想的一幕而歡欣雀躍,并迅速將這種鼓舞轉(zhuǎn)化為真實(shí)的力量,以便能夠更為有效地破壞著“蒸汽都”中他所目見的一切。
起義爆發(fā)伊始,進(jìn)展就出乎尋常地順利,可這樣的順利卻讓小格里菲感受到荒謬與驚愕。
在他人生所經(jīng)歷的每一件事情上,就沒有哪一件如同眼下這般順利無礙——而他所正在做的卻恰恰是他短暫而卑微的生命中最過荒唐妄為之事,以至于他決意如此時便以做好面臨生命終結(jié)的準(zhǔn)備。
跟隨眾人攻向“蒸汽都”中心的小格里菲自嘲一笑,若不去追求與他所終結(jié)的一切同歸于終結(jié),像他這樣人的生命又有什么意義呢?
火焰與爆炸以最不合秩序的方式摧毀秩序中所孕育的造物,連本會使他恐懼的灼熱空氣也與他達(dá)成多年來的第一次和解。燃燒的蒸汽都,像極了少年時的盛夏。
那時的小格里菲喜歡在老帕布的酒館附近消磨掉整個夏日,那些最愛吹牛扯皮再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的冒險者和獵手們都是旁人眼中一言不合就能抽刀子砍人的狠角色,在他眼里卻可愛得如同俄治勒斯河里肥碩的游魚。
每一次小格里菲跑出很遠(yuǎn)終于把懸著的心放下后細(xì)數(shù)檢查得手的幾枚錢幣時,就會腹誹酒館里流傳的冒險傳說十有八九都是那些除了把錢幣揮霍一空外再找不到別的能耐的家伙們的自吹自擂,說不定還少不了連套路都從來沒換過的互相吹捧。
說來也是,像他們那些全身家當(dāng)只有幾個硬幣的“大冒險家”若真都是不畏爭斗勇武果敢得如同騎士小說里的主人公一般,怕不是早就得不知橫尸在何處——畢竟連買藥的錢都出不起。
不走運(yùn)的日子里也會在剛剛下手時就被事主抓住,這便免不了一頓毒打,鼻青臉腫全身酸痛也算尋常,他當(dāng)時想不懂的是那些長得兇橫窮得徹底的混蛋們?yōu)楹螐膩聿幌轮厥郑?p> 對小格里菲這樣陰溝里長大的孩子來說,骨頭沒斷就不算受傷。
沒偷到錢就得挨餓,俄治勒斯河里的魚就得遭殃,這是個樸素自然的道理。
而他去踐行自己的道理的時候,往往能看到兩個該死的家伙和陽光一起躺在河畔的草地上,還奢望著水里那些狡猾的魚去咬他們的魚鉤——小格里菲敢對神明發(fā)誓,要是那兩個家伙真能釣得上魚,那他以后都能變成走在“蒸汽都”道路中央的大人物。
說實(shí)在的,他即便從未靠近看過那位叫凱瑟琳的女孩的模樣,也敢拍著胸脯說她肯定是附近村鎮(zhèn)里最美麗的姑娘。
令他不解的是總喜歡跟凱瑟琳待在一塊的那個男孩究竟走了什么狗屎運(yùn),這樣的家伙假如和他一起去酒館,說不定連下手的勇氣都沒有。
后來小格里菲才知道那個令他討厭的家伙的名字,弗利特——聽起來就是個令人討厭的名字。
然而這個即便面對最暴躁惡劣的冒險者也不曾有絲毫退縮的“勇者”,卻在她的面前彷徨了。他要如何同她搭話呢?難道這樣纖塵不染的女孩會去在意一個卑鄙的小偷的仰慕嗎?
小格里菲只有在同村頭棕發(fā)的姑娘相處的時候才能忘卻平日里所有的煩惱。
她可真是個貪得無厭的女人,如果說凱瑟琳就像騎士故事里的女主角一般潔白純真,那么卡蒂簡直就是神明特意創(chuàng)造出的與之相對的存在。
她的墮落對小格里菲來說有著難以招架的誘惑力,同時也像他偷竊冒險者的錢幣一般掏空了他的錢袋,那些泛著惹人喜愛的光澤的金屬圓片消失的速度甚至比把它們偷來的速度還要快!
可他是不喜歡她的,盡管多日纏綿,可那只不過是交易罷了——就像她同別的男人做的那樣。
十五歲那年的夏日還沒有常年不散的大霧,不必遭受空中飄浮的顆粒與無處不在的小液滴的一重又一重的散射,徑直透照下來,讓本就燥熱難耐的小格里菲更加難受。
許是熱壞了腦子,他才會把目光盯上那些往日退避三舍尤嫌不及的人物,于是這一年的盛夏,汗水和飛濺的泥土混著血液在被砍掉的手臂的創(chuàng)口處凝結(jié),卻始終凝不成血痂,于是日漸潰爛的皮肉流出起泡的膿液,無數(shù)蠅蟲在上面飲食起居。
在夏日隨風(fēng)擴(kuò)散的惡臭里,生命并沒有尊嚴(yán)。
無數(shù)他所不理解的微小的生命在傷口之下擴(kuò)散繁衍愈發(fā)壯大,而他的身體日漸虛弱,往日紅潤的臉龐再不見一絲血色。
陰溝里的老鼠最終只能是老鼠,而殘疾病態(tài)的老鼠連在陰溝生存的權(quán)利也無,眾人不會憐憫,群鼠也不會相助,只有來自名叫卡蒂的棕發(fā)姑娘的點(diǎn)滴施舍。
而并不頑強(qiáng)的可憐老鼠身上卻發(fā)生了難以想象的奇跡,飄搖的生命的火光重新明亮起來。
在那之后他就不再隨意向神明起誓,他之前并不信奉神明,可他卻親身見證了神跡,于是決意奉獻(xiàn)自己的虔誠,即使他的虔誠可能并無價值。
他決意守護(hù)屬于自己的神跡——并不是日益好轉(zhuǎn)的殘缺身體,而是他并不純真卻依然善良的姑娘。
他聽說她那個把她領(lǐng)入行的母親曾因她平白沾染這份晦氣而打她,于是他要做的一切只是想讓她不會后悔。
蒸汽的時代仿佛在一夜間就驟然到來,他早已不再偷東西,可工廠不需要只有一條手臂的人去做工,其實(shí)不論在哪里,都很少有為他準(zhǔn)備的活計。
幸好這個變化的時代有太多令人眼花繚亂的東西每天都在源源不斷地出現(xiàn),報紙就成了被某些群體所鐘愛的好東西,連不足十歲的孩童都能依靠此道來為生活略盡綿薄之力,他自然也能。
小格里菲記憶中的一切在這個時候不斷地翻涌,稍稍緩解了他隱于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他早已看淡生死,毀滅與被毀滅于他來說都是解脫,而他此時正在做的未竟全功的事業(yè)是他唯一的寄托。
他還記得當(dāng)他的日薪超過卡蒂的那一天,他們兩人買了一些新鮮的菜蔬來慶祝,他到今天也忘不了那晚蔬菜粥浸泡白面包的味道。
在俄治勒斯河里的魚死絕之后,這幾乎是他吃過最豐盛的一餐了。
那時的他已經(jīng)不再賣報,卡蒂也早已不再做那種生意,她成了工廠里的女工,賺得不多,但好在他們都很知足。
整個世界發(fā)展得愈發(fā)迅速,萬物蒸蒸日上,只有他們這些人的日子仿佛什么都沒有改變,甚至變得更加糟糕,但當(dāng)時的他們并不因此而有怨憤。
小格里菲的思緒跨越流年,他想起起義的民眾剛剛殺進(jìn)蒸汽都時那些大人物們的嘴臉,他還記得那輛被他們砸爛的蒸汽馬車。
馬匹上與肉體緊密嵌合的精密昂貴的機(jī)械構(gòu)件可以憑借蒸汽,提供出尋常馬匹難以企及的動力,卻也難以抵抗來自鋼管與鐵棒的暴力攻擊,更何況起義軍掌握的槍支也不在少數(shù)。
蒸汽馬車上的貴人,哦,不管是不是真正的貴人,反正對他來說都一樣,那些人許是從來沒有過這樣刺激的經(jīng)歷,竟有一個幸運(yùn)的家伙當(dāng)場嚇昏了去,而那些清醒者的下場想必會讓他們自己后悔為何不更早些去死。
原來悲慘的遭遇可以不僅僅只發(fā)生在下等人的生活里,這一發(fā)現(xiàn)令小格里菲很是振奮。
那一年的霧氣已經(jīng)淡淡地凝結(jié)在昂利郡上空,月光朦朧至完全隱約掉,女工的勞力廉價且更易被壓榨,因此卡蒂常伴著茫茫的夜色從霧中歸家。
那一天他的心緒總是不寧,是因?yàn)槟莻€曾經(jīng)善良的棕發(fā)姑娘脾氣愈發(fā)古怪,她的胃口也變差了很多,而他煮了鍋濃粥,以待改善她近期因頭痛而日益下降的食欲,可直至粥已涼得凝固,他也沒能等回他的姑娘。
他到了她所工作的附近最大的印刷廠,巨獸巍峨屹立——這樣的企業(yè)在屬于蒸汽的時代到來之前甚至連傳說中也不曾存在。
她就躺在離她工作了很多年的工廠并不遠(yuǎn)的一處地方,地上很涼,她的身體也很涼。
她本應(yīng)隆起很高的小腹變得平整,裹身的廉價素色布料被染上一朵朵猩紅,著紅衣的她美得如同十五歲那年盛夏時他眼中的她,仿佛這些年來的歲月從未存在過。
依稀可見人形的肉團(tuán)攤在一旁,血污沾染本就骯臟不堪的道路,也污穢了她和同她躺在一起的女工的眸子,那張消瘦嶙峋卻帶著幾分熟悉感的臉讓小格里菲認(rèn)了好一會才在愕然中識出她的身份。
凱瑟琳和卡蒂死在同一個工廠的同一天。也是這一年,數(shù)不清的尸體從這里被拖出,有些被家人帶走,有些則依偎著朽爛共化為腐土。
即便后來在第五根據(jù)地惡補(bǔ)了許多回想起就令他頭痛的知識,小格里菲也很難理解在空中飛揚(yáng)的摻雜著金屬顆粒的灰塵同她的離去有什么關(guān)系。
但這并不妨礙他對這個世界獻(xiàn)上最惡毒且純粹的詛咒。
不得不說,那個他眼中曾經(jīng)令人討厭的家伙變了很多,成了他們令人安心的領(lǐng)導(dǎo)者,在第七根據(jù)地建立的時候,弗利特就到了一個很高的位置。
他能理解那個男人熾灼的怒火,正如他心中的火焰也想把萬物都燃為余燼。
蒸汽都已經(jīng)沉沒在由無數(shù)復(fù)仇者所組成的火的汪洋里,連著它似乎與時代同注定不朽的名字一樣化作過往的遺跡。
蒸汽都尚未完全攻陷,但已經(jīng)沒有什么屬于凡俗的力量能夠阻止起義軍的行動了,可小格里菲心中的悸意卻愈發(fā)深沉。
他的怖懼來自天邊永不衰落的“鋼鐵與蒸汽之城”,它是萬物之源,是時代的起點(diǎn)。
蒸汽都只不過是昂利郡的政治與經(jīng)濟(jì)中心,盤剝勞動者血肉而得享世間所有美好的曾經(jīng)的貴族老爺們在披上喚作資本的新衣裳后,便以整條俄治勒斯河都無法澆滅的狂妄的欲火給了它屬于時代的名,好像要同天上的城市一較高下。
火在蒸汽都燃起,鋼鐵與蒸汽之城卻依舊如往日般平靜,平靜地仿佛工廠所排出的廢水。
勝利的喜訊從前方傳來,蒸汽都已經(jīng)被徹底占領(lǐng),雖然這并不是他們這一支小隊的功勞,卻并不妨礙他們?yōu)橹畾g欣鼓舞。
小格里菲慶祝于這場迅速而圓滿的勝利,心中最后的一點(diǎn)擔(dān)心也漸漸消弭于無形,木已成舟,任憑再有何種波瀾也無法改變這一事實(shí)。
地上的世界,火光蒸騰著霧氣驅(qū)逐走所有的黑暗,天上也有光芒亮起,是流火的尾羽。
天命玄鳥!
它的刀翅并不扇動,卻依舊以疾速劃過天空,它離開時代的源頭,然后降臨在屬于人類的城。
有人破鳥腹而出,看著周圍熊熊燃燒的一切,聽著偶爾傳來的爆炸聲,眼中既無憤怒也無驚恐。
他仰天而笑。
這個在戰(zhàn)場上大笑的男人迎著眾人充滿敵意與恐懼的目光張開雙臂,便把天地都攬在懷中,如同行走于人間的神明在巡視祂的子民。
他說道:“你們好,真實(shí)的人!”
山林了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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