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大婚的時間終于定了下來,七月納采,九月大婚。于是道琴成親的時間也跟著定了下來,六月納采,八月大婚。
婚禮有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也就是提親訂婚,問女方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在祖廟里占卜,送聘禮,定下婚期,新郎到女方家迎接新娘。雖然說世間上的婚禮都是這個流程,但皇帝的婚禮不只是婚禮而已。不只是兩個相愛或者不相愛的男女決定成為夫妻,希望能舉案齊眉白頭偕老?;实鄣幕槎Y是國家的慶典,國家的儀式。是兩方勢力的結(jié)合,并且很大可能決定一個王朝未來的命運。
但這一切目前都與道琴無關(guān),她正在一門心思高高興興地準備她的嫁妝。道琴雖然不擅長女紅,但也努力做了一些給她未來夫君的衣服。她還給自己的喜帕上加了并蒂蓮花的刺繡。雖然她的手藝然遠遠比不上阿瑪鰲拜從江南特地找來的那些繡娘們的,但道琴仍然想要這樣做。
這是她的,只屬于她的。道琴突然覺得慶幸,如果是以庶妃的身份進宮的話,什么儀式都不會有。她甚至連新娘子的衣服都不能穿,而且這輩子都穿不了了。繡著繡著道琴笑了,她更喜歡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單純地為自己的婚事而喜悅而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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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shù)狼賻е邼矌е矏偟販蕚渌幕槎Y的時候,那些確定要進宮的秀女們未來的嬪妃們也在準備她們的。但是事實上并沒有什么好準備的。做妾的人,是不會有鳳冠霞披也不會有大婚的儀式的,即使皇帝的妾也一樣。
這次進宮的秀女們都沒有定下位分,一概以庶妃的身份進宮。庶妃們只會在皇上皇后大婚之后幾天,悄悄地從側(cè)門進入紫禁城,不會有任何儀式也不會有任何祝福。而且這意味著她們這輩子都不會有,皇帝的女人難道還能改嫁?即使其中有人未來能做繼后,也只會有冊封的儀式,而不會再有大婚的儀式了。
對于這一點,秀女們各自有各自的心思。
燕安絲毫不介意沒有任何儀式或是穿不了鳳冠霞披,她家的財產(chǎn)給不了她什么好的禮服和好的嫁妝。既然無法風光大嫁,只能穿那些不如人的衣服嫁那些不如人的人的話,她更樂意進宮去自己掙自己的前程。燕安是個實在的人,起碼在她被自己的欲望吞沒之前。
舜華則完全沒有想到這些,她仍然處于要進宮的不安與惶恐之中。舜華曾經(jīng)幻想過的關(guān)于成親最好的情景也就是找了一個不好賭的踏踏實實的普通人,過著普普通通的小日子。進宮,做妃子,嫁給皇上,這一切都太超出她的期望了。有沒有儀式這種小事,她的心和腦子完全沒有空閑想到。
蘭姍卻并不高興。能進宮,蘭姍只覺得以她的資質(zh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內(nèi)心幻想著的不只是是進宮,還是以皇后的身份進宮。雖然她沒有敢說出過這個幻想,但是這一直存在于她的心里。那赫舍里家的女兒不過是仗著出身高而已。看著最近整天和馬如川出去鬼混一日比一日憔悴的阿瑪,蘭姍只覺得厭惡。
文雨嫉妒著錦云,如同滾雪球,這份嫉妒一天比一天更大。小的時候,只是嫉妒錦云的衣服比她的好,首飾比她的好。但她也明白如果是別人做皇后,那還不如是錦云,起碼這樣在宮里她會是皇后的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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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君不覺得她有絲毫比不上錦云的,甚至她認為她處處贏過錦云。
過去唯一因為阿瑪遏必隆的不支持而略遜色于錦云的背后勢力,也因為鰲拜的加入而徹底不同。碧君更加認為她才應(yīng)該是皇后,她才應(yīng)該穿著那身皇后朝服站在皇上的身邊。那個她只看過一眼,卻已經(jīng)忘記不了的皇上,她才應(yīng)該是那個少年的妻子。
但現(xiàn)在錦云能有最隆重的大婚儀式,而她卻什么都沒有。碧君不會承認她的嫉妒,但她仍然為此而傷心。被選中后,宮里內(nèi)務(wù)府派來了好幾個嬤嬤。這些嬤嬤對于宮里上下尊卑規(guī)矩的教學,更讓碧君切身明白了皇后和普通嬪妃的區(qū)別。
她不甘心。
阿瑪遏必隆和第一個福晉關(guān)系不好,兩人只有一個女兒還早早地嫁了蒙古。碧君出生的時候,布順達和遏必隆關(guān)系正好,她自記事以來在妹妹窈君出生前都相當于是遏必隆唯一的女兒。后來嫁進來的福晉也沒有女兒,碧君并沒有真正受過庶女的待遇。
所謂尊卑嫡庶,碧君之前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起碼沒有認真想過,直到事到臨頭。不能有婚禮,碧君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能夠如此不甘心,如此明確地嫉妒錦云。錦云會從紫禁城的正門,坐著轎子進去,天下所有的人都會去祝?;噬虾突屎?。而她卻什么都不會有,她不甘心。
碧君還不知道這還只是個開始。嫉妒與不甘,是后宮女人的日常茶飯。等到不再嫉妒也不再不甘的時候,寂寞與麻木就會徹底將她們吞噬。
碧君選秀過后就已經(jīng)搬出了額娘布順達的院子,忙起來好幾星期都見不到布順達。這一天碧君得知大婚的時間已經(jīng)定了下來,心里突然亂了起來。她不知道這是期待還是害怕,她突然很想見額娘。九月,她就要離開家,離開額娘了。
丫頭給碧君行禮打起簾子,碧君走進額娘的屋子,卻發(fā)現(xiàn)她似乎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進來了。布順達坐在炕沿,看起來正對著一堆大紅混金色的衣料發(fā)呆。等碧君走近叫了額娘,布順達似乎才回過神來,嚇了一跳馬上想把那堆衣料收起來。但卻沒來得及,這時碧君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件嫁衣。
一件做了一半的嫁衣。大紅色繡著金線的喜字,亮閃閃的。
“額娘,這是?!?p> 布順達知道沒有辦法遮掩了,“這是額娘原本給你準備的嫁衣?!辈柬樳_的手指小心地摸著嫁衣上的喜字,“這料子是當年你阿瑪送給我的,本來是打算等你訂了親送出去給繡娘們做的。但是現(xiàn)在你要進宮了,我就自己繡了,繡了大半年也才做了一半不到,怕是沒有外頭做的好?!?p> 碧君想說她不能穿嫁衣,讓額娘別做了,卻說不出口。她的嘴唇顫抖,手指也有些顫抖,但她知道她不能哭,起碼不能現(xiàn)在當著額娘的面哭。額娘的眼睛紅紅的,不知道是做刺繡熬紅的還是哭紅的,碧君突然后悔這么多天不來見額娘。
“額娘,那我可以現(xiàn)在試試嗎?”碧君努力擠出笑容。
“還沒做好呢。”
“我想現(xiàn)在就穿上嘛。”
這半年,碧君長高了一些,嫁衣穿起來有點緊了。
“哎呀,短了?!辈柬樳_咬住了嘴唇流下了眼淚,她趕緊蹲下裝作在調(diào)整裙角,趁機擦了擦眼睛。
上面碧君昂起了頭,也不想眼淚流下來?!安艣]有短呢,這正正好,額娘你做的正正好?!?p> 突然在碧君腦海里的一個小角落,她想到了她未來的冊封大典,不是嬪妃而是皇后。她會出人頭地的,碧君發(fā)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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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能夠有大婚儀式的錦云卻快要被逼瘋了。
普通的婚禮就已經(jīng)夠復(fù)雜的了,更何況天子的大婚。所以她并沒有時間和力氣去意識到她擁有了多么重要多么讓人嫉妒的東西,畢竟對于她們這些八旗貴女們來說擁有屬于自己的盛大的婚禮是一件多么理所當然的事情。
現(xiàn)在的錦云回想起她選秀當初就覺得生活徹底改變,只想要狠狠地嘲笑當初的自己?,F(xiàn)在真的決定她要做皇后了,她的生活才是真正地徹底地改變了。
錦云覺得在所有人的眼中,包括她的阿瑪額娘眼中,她都不再是她了。這的確也是事實,她不再是錦云,而是皇上的皇后了。未來會是皇子的母親,再未來可能會是太后,太皇太后。
每個人都想從她那里得到些什么,即使錦云不認為她擁有什么東西可以給予他人。每一個見到的人都要向她請安,即使是長輩。很多很多從未見過的人都想要見她,然后每一個見到了的人口中都說著最好聽的話。按照他們所說,錦云是這世間上最好的女子,最美麗最賢德最聰慧最慈善。宛如蓮座上的觀音大士,或是九天上的仙女。
但錦云自己知道,她哪一個都不是。而每天沉浸在這樣的甜言蜜語的海洋里,并不會讓她真的變成那樣完美的人。
索尼對于自己孫女的清醒非常的欣慰,但是又有一絲擔心。原本算是活潑開朗的女孩子變得如此思慮過度,對身體健康并不是好事。但兩害取其輕,想太多總好過頭腦空空,現(xiàn)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也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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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里的人也在為大婚忙忙碌碌,可能只除了新郎皇上自己。玄燁仍然每天埋頭讀書練武,給太皇太后請安,日子并沒有絲毫改變。除了曹寅偶爾大起膽子調(diào)侃皇上幾句,然后換來玄燁白眼幾個,乾清宮并沒有任何紫禁城即將迎來皇后嬪妃的跡象。
但其他人無法享受這份悠閑平靜,前面一直定不下時間,一定下來內(nèi)務(wù)府就都快忙瘋了。小太監(jiān)們的訓練也變得急促,只想要快點讓他們能當個人用。鄭文信認識字,這讓他很快在同期小太監(jiān)里出了頭。
這天他拿到了一個其他小太監(jiān)們都快搶破頭的活,給小宮女們送東西。有趣的是正是因為他一副并不感興趣的樣子,管這群小太監(jiān)的楊公公才給了他。“別被那群小宮女三兩句話就哄的見不著北了?!睏罟耘f囑咐了幾句。這宮里多有小太監(jiān)被宮女們哄著不明不白送了性命的,畢竟宮女們起碼都是八旗出身,而太監(jiān)們連人都不算了。現(xiàn)在宮里正忙著,可受不了這群小太監(jiān)還沒出師就缺人手。鄭文信低頭答應(yīng)。
小宮女們在宮里被允許的娛樂不多,踢毽子就是其中一個。講究的人只用公鴨子尾巴上最長的那根毛,還得是鴨子還活著的時候拔下來。等鴨子死了再拔,毛就不夠挺拔了。這種鴨毛就只能從御膳房拿到了,但御膳房的廚役都不是太監(jiān),宮女們不能和他們有接觸。想要的話,就只能求小太監(jiān)們幫忙了。不過要求他們也簡單,軟和地說幾句話給他們個好臉色,甚至只需要允許他們叫兩聲姐姐就行了。
自從得了明珠的青眼,陶姑姑也不再找她的麻煩,香宜的日子終于好過了不少。她也終于有閑心玩耍找點樂子了,打算做幾個毽子玩。這天正好有個小太監(jiān)來送東西,長得也挺干凈的。香宜一向不屑于和太監(jiān)說話,更別說求他們幫忙了,但這一個長得還行。
“哥哥且站站?!毕阋宋⑽⑿χ凶×肃嵨男?。
鄭文信停住了腳步,卻也不上前,香宜只得自己走了過去,也不笑了。耐心等香宜說完,鄭文信禮貌地拒絕了,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香宜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思議,這些沒根的東西竟然敢如此。能她說話可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他竟然敢拒絕她。
過了幾天,鄭文信聽說小太監(jiān)里有人因為擅離職守偷偷跑去御膳房被打了板子,叫什么小富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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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傍晚,小宮女們一天的活計都做完了。院子里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說話玩耍,其中就有踢毽子的。香宜也拿出了她新做的毽子,漂亮鴨毛和兩枚簇新的康熙通寶銅錢做成的。踢起來特別順暢,幾十下都不落地。她身邊是一個叫小金子的小宮女,時不時給她叫好。
小金子家里窮,知道能進宮的時候家里人全都高興壞了。能少一張吃飯的嘴巴,每月還能有月銀,真是祖墳冒煙了。為了家人,小金子非常努力干活。但陶姑姑并不喜歡小金子,覺得她笨什么都不會,以后肯定是干最低等的雜役活的。
香宜之前也是被姑姑討厭的人,總是被罰的兩個人自然而然地說起了話。小金子最初跟香宜搭話的時候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因為香宜長得像那些從未正眼看過她的小姐們。所以當香宜開始和她說話玩耍的時候,小金子高興壞了,就和她知道能進宮賺錢那天一樣高興。
曾經(jīng)香宜也看不起小金子,但宮里的日子太長又太冷,有個人說話總是好的,無論這人是誰。當然等她以后出頭了,小金子什么的她肯定第一時間棄之腦后。
終于輪到小金子踢了,但她只踢了幾下就輸了,又試了一次,又只有幾下。
兩個小女孩都笑了起來聲音清脆,她們還不知道未來有一天,她們會互相會害死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