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個陰天,陰沉沉的云像是要壓下來似得,來了一個男人,一個面目俊朗拿著劍的男人。
他的氣息厚重,呼吸綿長,但眼神里隱隱有絲絲不安和擔憂。
他來找自己的兒子,他說他的兒子功夫很差,卻愛如他一般行俠仗義。
說這句話時他略有遲疑,似乎想起來什么事情,臉上泛起自責、羞愧、痛苦雜糅在一起的神情。
他知道他的兒子來過這里,因為他認識我,也認識我的刀。
他說要去找兒子,他已經不見了女兒,不想再失去兒子,不然他再也無顏去見自己的妻子。
他是一個劍客,他有一個摯友,還有一個主上。
他的摯友不在江湖,卻志在朝野,他一直是江湖莽夫,不喜權斗,他說,江湖就是江湖,本就該率性而為,不該為那阿諛朝堂而存在,可他摯友卻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他不愿插手,卻又憂心,只得隨他入那朝堂走了一遭,引發(fā)了后來的無端禍事。
他的摯友智謀、心機均在他之上,以雄厚的財力和高超的謀略也在那殺機四伏的朝廷有了立足之地,順帶著讓他也水漲船高,得了這江湖中許多虛名,他雖不在意,卻也沒有拒絕,只當這般如此也是極好。
他深知自己摯友手段,不管如何詭計多端,卻還心存善良,可往后十多年,卻越發(fā)不擇手段,不再輕信于任何人,心狠手辣,連他這多年摯友都不再相信,于那名利場幾番沉浮,依舊屹立不倒,他雖憂心,卻還是力有不殆,兩人的關系越發(fā)微妙。
在這其中,他還丟失了自己的女兒,毫無征兆,就那般詭異消失,他與妻子發(fā)了瘋一般尋找卻未曾得到絲毫蛛絲馬跡。妻子終日以淚洗面,只能以遺留金鎖睹物思人。
“我的女兒有一個一樣的金鎖,這是一對?!彼麖膽阎刑统鲆粋€金鎖。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摯友,但他不敢去想,每次想到他的摯友那略顯虛偽的笑容和對他不再信任的目光,他就害怕,他怕自己那么信任的人真的會這般對他。
后來,妻子病逝了,他只剩下兒子和劍。
突然有一天,他的摯友來找他,眼里滿是欣喜,似乎找到了什么,可那天他什么也沒說,因為他們的主上也在,一個權傾天下的男人,動一根指頭就可以把他們碾死。
“我們那時已經疏遠太久了,我沒想到他會來找我,他一定是有什么事要說的,只可惜我也沒有相信他,特別是他看到那位大人在我的府邸中時,眼神里又多了許多東西出來……”
他說話時眼睛望著外面,沉默了很久。
后來,他的摯友和那位大人鬧翻了,因為他的摯友已經想要退出,他當時看到他摯友眼里的慌亂和害怕,還有深深的疲憊,可是沒有退縮。
“他還是太膨脹了,那么聰明的他竟然不知道,在這片不是江湖的修羅場里,有遠比江湖險惡太多的人心,我們這種人,就像是夜壺,他需要你時,千般萬般好,你可以為所欲為,他不需要你時,嫌你臟臭,隨時可以把你踢回床底,連在這江湖都是身不由己,進來容易,卻由不得你說出就出,不管什么江湖,從來都不能來去如風,我草莽出身,也知這些,他那么聰明的人怎地連這個道理都想不明白。”
他垂下頭來,神色滿是痛苦,扭曲的面龐上懊悔之色已是全部,握緊的拳頭,連指節(jié)都已發(fā)白。
那位大人對他下令,要他屠他摯友滿門,因為有傳言說他的摯友已經投靠了另一個與他們敵對的大人,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看到了摯友眼中的疲憊。
他起初不愿從命,但在那朝堂里面,若是你不愿就可不做,那這世間就再也沒有什么人可以驅使你了,人世間都是無奈,你不愿,不想,不敢,但你不能。
他還是出手了,因為他的兒子性命已經不在他的手上了,他就那樣拿著劍走了進去,猶豫而又決絕。
他的摯友就在他的對面站著,面無表情,似是早有預料,欲言又止,似有話語想對他說。
“最后他什么也沒說,眼睛里都是平靜,他也許最后一刻才明白,這江湖中人,本就該活在江湖里,硬是插手我們沒法主導的局面,最后都會落得這般下場。”
他的摯友并沒有怪他,眼神里連一絲譴責都沒有,他們雖疏遠太久,卻還是知曉彼此的性格的,若不是萬不得已,必不會兵戎相見。
“我的劍劃破了他的喉嚨,那血濺了我一臉,你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是不會讓血碰到我的,可就在我的劍劃過那脖頸的時候,我的腦海中全是過往的畫面,我突然很后悔,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這些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他的語氣急促起來,氣息更加暴亂,握劍的手不住的顫抖。
他很慌張,也很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發(fā)了瘋一般跑了出去,不停的跑……
他保住了全家大小的性命,卻是用自己摯友的血換來的,這些年他為那位大人殺過很多人,他早就忘了他們二人為何要來到這個無情冷酷的修羅場,只是退不得退,進不愿進,他的摯友就那般解脫了,可他還活在這個人間的煉獄里。
唯一慶幸的,他還有自己的兒子。
提到他的兒子時,這個面目俊朗的男人臉上難得出現(xiàn)欣慰,他的兒子才是這真正的江湖人,不虛偽、不做作。
可就在前幾天,他的兒子失蹤了,同樣毫無征兆的,消失了,他很慌張,他怕又如十幾年前一般,從此杳無音信。
說完之后,他就走了,孤身一人去尋找他唯一的寄托。那急切的樣子,似乎已經沒有什么可以比此刻眼前的這件事重要,他的向往,他的信念,他的追求,他的摯友,都已經在他恍恍惚惚的人生中全部崩塌,只剩下那唯一的渴求在支撐他活著。
我什么都沒有告訴他,沒有把那個殘酷的事實告訴他,也許他找得到答案,也許他一輩子也找不到,還是不要找到吧,而我,只是個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