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
吳復(fù)古將蘇軾廉州安置的消息帶到了昌化軍,同時也帶來了秦觀的信。
兩年前,秦觀被貶雷州,師生二人隔海相望而不能相見。蘇軾回信給秦觀,約他在雷州徐聞縣一見。
昌化軍百姓聽聞蘇軾要走,雖然心有不舍,但還是由衷地替他高興。
蘇軾、蘇過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囊,告別朋友們和吳復(fù)古一同啟程上路。昌化軍的百姓們、蘇軾的學(xué)生們聞訊后紛紛前來相送。
學(xué)生符確含淚拜別蘇軾:“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恩師一年多的教誨讓學(xué)生受益匪淺,請受學(xué)生一拜。”
蘇軾急忙扶起符確,囑咐道:“堅石,我一年多教的諸多學(xué)生中,就數(shù)你和君弼天資最高,又勤奮好學(xué)。你一定要用功讀書,不負(fù)為師所望,早日登科,改變海南自古以來從未有人進(jìn)士及第的現(xiàn)狀。”(符確,字堅石;姜唐佐,字君弼)
符確道:“定不負(fù)恩師所望!”
昌化軍的百姓們心中明白蘇軾此次離島此生將不復(fù)相見,皆掩面哭泣,不舍其離開。
蘇軾作《別海南黎民表》相送: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yuǎn)游。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yōu)。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
數(shù)日后,蘇軾等人抵達(dá)瓊州,姜唐佐早已等候多時。姜唐佐去年離開昌化軍后又去廣州求學(xué),聽聞蘇軾將要離開,急忙從廣州趕回瓊州,與恩師相見。
蘇軾將囑咐符確的話又對姜唐佐囑咐了一遍,然后寫了前半首詩——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對其說道:“異日登科,當(dāng)為子成此篇!”
姜唐佐收了詩,拜謝蘇軾:“學(xué)生定不負(fù)恩師所望,他日學(xué)生高中定去拜謝恩師,補全后半首。”
多年以后,符確金榜題名,成為海南歷史上首位進(jìn)士,姜唐佐雖然未曾進(jìn)士及第,但是成為海南歷史上首位舉人。遺憾的是,蘇軾那時早已去世多年。
六月二十日。
蘇軾等人乘船渡海離開瓊州。此時已近三更天,船艙外下了許久的雨終于停歇,烏云散去,皓月當(dāng)空。
蘇軾看著船艙中早已入睡的蘇過和吳復(fù)古,起身來到船頭。
海風(fēng)吹打著他骨嶙峋的身軀,他仰望浩瀚蒼穹,不禁感慨人生的苦難就如同這場雨,只要抱有希望,心存敬畏,心懷感恩,終究會有雨過天晴之時。
就當(dāng)這幾年南蠻荒蕪之地的生活是此生最奇絕的一次游歷吧!他想到此,吟誦道:“參橫斗轉(zhuǎn)欲三更,苦雨終風(fēng)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p> 六月二十一日。
船只緩緩靠岸,蘇軾等人終于回到了雷州地界,此時蘇轍已離開此地前往岳州。蘇軾等人來到約定地點,秦觀早已等候多時。
七年未見,秦觀看著兩鬢皆禿、面容枯槁、身形消瘦的蘇軾,震驚道:“恩師怎成了這副模樣!”再一看旁邊面黃肌瘦宛如苦行僧的蘇過便知父子倆這些年的日子過得異常凄苦,頓時心疼不已。
蘇軾見秦觀面露憂傷,開玩笑道:“也就是瘦了點,禿了點,無妨。瘦了省糧食,禿了洗發(fā)還省水?!?p> 秦觀無奈地笑了笑:“對了,前段時間我接到了朝廷的詔令。朝廷已恢復(fù)我宣德郎之職,讓我改居衡州?!?p> 蘇軾開心道:“太好了,你終于可以北歸了!”
秦觀道:“也許沒多久,恩師也會獲赦北歸。”
“但愿吧。”
隨后,兩人相聚數(shù)日,互訴衷腸。
六月二十五日。
蘇軾等人與秦觀相別于??悼h,準(zhǔn)備各奔東西。
臨行前,蘇軾作了一篇挽詞贈予秦觀,道:“朝局動蕩,你我身如浮萍,誰知道哪天會死。這是我為自己寫的挽詞,贈予你?!?p> 生人作挽詞,常人看到肯定會覺得奇怪,但是對于一生跌宕起伏,早已看淡生死的蘇軾來說卻也不足為怪。
秦觀當(dāng)即也寫了篇挽詞互贈蘇軾。
蘇軾見狀笑道:“之前我還擔(dān)心少游你不能看透生死,如今看來是我多慮了,你也齊死生,了物我了呀!”
秦觀嘆息一聲,道:“經(jīng)歷了這么多還有什么看不透的?!?p> “是啊!經(jīng)歷的多了,這就什么都看淡了。但有一樣不管何時都不能看淡。”
“什么?”
“情。人若不重情,那和一具空蕩蕩的軀殼別無二致?!?p> 秦觀點頭附和,一想到即將與蘇軾別離,傷感道:“此次一別,再次相會不知何時何處!”
“人生總有相逢之時,說不定沒多久朝廷也會下詔讓我北歸,到時候我再去衡州看你。”
秦觀點點頭,道:“好,我在衡州等著恩師。”
說完作了首詞贈予蘇軾,以寄托離別意: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綠鬢朱顏重見兩衰翁。別后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小槽春酒滴珠紅,莫匆匆,滿金鐘。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后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yuǎn),暮云重。
兩人相互囑咐許久才依依惜別,各自奔赴貶所。
七月初四,蘇軾等人抵達(dá)廉州。廉州知州熱情接待,百姓們也奔走相告,歡迎蘇軾的到來。
蘇軾、蘇過開始在廉州安頓下來,并寫信告知蘇邁自己已平安抵達(dá),等著蘇邁、以及從常州跋山涉水而來已抵達(dá)惠州的蘇迨一同來廉州相聚。
蘇邁等人收到蘇軾、蘇過的消息后商量著帶上蘇過的妻兒去廉州與蘇軾等人團(tuán)聚。
然而幾人還沒出發(fā),八月蘇軾便收到了朝廷讓他改授舒州團(tuán)練副使、永州安置的詔令。
他終于能夠翻越大庾嶺離開嶺南如愿北歸了!
蘇軾、蘇過大喜過望,急忙寫信告知蘇邁等人,讓他們不要來了,直接處理掉惠州的家當(dāng),與他們在梧州相會,然后舉家北遷。
八月底,父子倆懷著激動心情踏上了歸途。
九月。
蘇軾、蘇過抵達(dá)白州,收到了藤州寄來的信件。
蘇軾印象中似乎沒有朋友在那兒,一臉茫然地拆了信封,看著信上的字潸然淚下,信紙從指尖滑落,輕盈地落在地上。
蘇過俯身撿起信紙,只見信中赫然寫著秦觀于八月十二日病逝于藤州。
蘇軾悲痛欲絕,哭泣道:“沒想到那一面竟成了永別!少游,你怎能這么心急,竟等不到我北歸去看你!”過了許久,他情緒稍作平復(fù),對蘇過道,“我們先去一趟藤州,我想送少游一程?!?p> 蘇過點點頭。
兩人以最快的速度奔赴藤州。一路上,蘇軾悲痛不已,連續(xù)兩日食不下咽。
然而當(dāng)他拖著年邁的身體趕到藤州時,秦觀的女婿范溫已料理完秦觀的喪事,并于多日前離開了。
蘇軾站在秦觀生前居住過的房間前,呆若木雞。故人已去,此地便沒有了逗留的意義。蘇軾、蘇過稍作休整后繼續(xù)趕路前往梧州與蘇邁等人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