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市看守所。
天才蒙蒙亮的時候,門口就停了一輛黑色的私家車,很普通的樣子,扎進車流里都難以辨認的那種。
一停就是幾個小時。
駕駛座。
司機也不知第幾次打著哈欠,揉了揉眼睛。
看守所里終于有了動靜,司機趕緊看了眼時間——九點,是探望開始的時間。他回過頭,對著靠在后座熟睡的女人喊道:“小姐!時間到了!”
這車配置簡單,座椅也不舒服,所以沈如桐即便很困也睡得很淺,司機一出聲她便醒了過來。
理了理有些亂的頭發(fā),戴上口罩和墨鏡,她才下車往里面走去。
簡單的登記過后,她便見到了湯學智。
即便她將自己的臉完全擋住,可湯學智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從來不可一世的臉上,流露出些微的痛苦之色,只是沈如桐根本不在乎。
里面的生活很不好,他一個富家公子根本就受不了,這才半個多月,他已經(jīng)瘦了幾圈,面色也不再紅潤。
隔著一層明凈的玻璃,他們相對坐著,就像很多年前一樣。
湯學智想: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他們可能都沒有這樣面對面的機會。
可他的性格不允許他將這份深情表露,依舊是一副紈绔的模樣:“這不是沈小姐嗎?怎么想起來看我這個人渣了?”
他平時不會這樣自稱,“人渣”這個詞還是她說的。
那時候他們都很小,他是學校里的小霸王,身后迷弟迷妹無數(shù),可他只喜歡她。百轉(zhuǎn)千回托人送情書,每天遲到早退跑幾個街道去她校門口站著,只為見她一面和她說幾句話。
站在兩米高的學校院墻,他沖著她大聲表白!
原以為她會像以前一樣不予理睬,沒成想她竟然給了他回復:“我不喜歡你!”
因為他不在沈長林為她安排的可以喜歡的人的列表里。
他不管不顧地跳下去,拖著疼痛的右腿抓住她,在眾人的驚慌中,在陽光正好的午后,在十七八歲的青春,他親吻了他最喜歡的那個姑娘。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她扎著傻傻的兩個辮子,和渾身泥巴的他分享一支雪糕;她氣他弄花了她寶貝的畫本,就拆掉了他最愛的汽車玩具;她會在惹他生氣以后,追在他后面當個小尾巴,稚嫩的聲音一遍遍喊著“小哥哥”——他們比任何一個人都了解彼此。
可就是這樣一個長在他心底里的女孩子,親手將屈辱打在了他的側(cè)臉,也親口結(jié)束了他情竇初開的青春。
她罵他:“人渣!”
于是他就真的成了人渣——一個即將走進監(jiān)獄的人渣!
白凈的手指停在眼鏡框許久,最后還是沒能將它摘下——他們倆都需要這層黑色的鏡片,擋住些不為人知的情緒。
沈如桐的心理是復雜的:利用湯學智是沈長林的主意。即便她心里惦記著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可她也不敢違抗沈長林。
更何況,她也覺得,湯學智的所作所為都是他自愿的。
只是這會聽他用虛弱的聲音強撐著,她心底里忽然很不好受。雙手放在腿上,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緊緊絞在一起,卻聲音冷靜地質(zhì)問:“湯學智,你究竟交代了什么?”
一句話,讓他再也裝不下去,表面粉飾的尊嚴瓦解剝落。
他好奇過她突然來訪的原因,想到幾個,又否認幾個,卻唯獨沒有想到她是來質(zhì)問的!
他感覺自己仿佛赤身裸體奔走在冰天雪地,一張嘴連舌頭都要結(jié)冰。
“你說話???”沈如桐垂下視線,不去想他這受傷的模樣是因為什么,努力只專注自己要的答案,“為什么不回答?”
“呵!”他冷哼一聲,無奈的聳肩,“您看我這模樣,能說什么?”
聞言,沈如桐心里一驚:“你不會什么都說了吧?!”
雖然那些事不足以讓她受到法律的懲罰,可若是被知曉,她和沈氏就徹底沒救了!
豪門世家不乏有勾心斗角你死我亡的事情,誰家也都不是干凈的——可若是有一家不慎敗露,那他就勢必成為各門各戶口誅筆伐的對象——因為他們一定是要站在道德制高點的。
湯學智當然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他也不是沒想過要拉著她一起下地獄,可話到嘴邊,他就怎么也說不出口!
他恨死了自己這個慫包樣子,就像十幾歲的自己一樣沒用!窩囊!可他又做夢都想回到那個時候,因為那時候他還什么都不知道!
上一代人的恩怨不該影響到下一代,這是理性思考的結(jié)論,可這個世界,沒那么多理性!
他無意間得知過去的一段秘事,一段他父親都不知道的秘事。他揣著這份見不得人的沉甸甸的往事,將所有的仇恨都對準了沈長林!
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恨著沈長林,也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慕著眼前這個女孩……
“你放心,”他動了動干澀的唇齒,再次在她面前敗下陣來,將自己的所有攤開在她面前,毫無保留,“沒人會知道我們之間的事情?!?p> 可沈如桐并不信他——如果他只字未提,季時安怎么會知道的那么清楚?
“可季家已經(jīng)知道了!”問不到想要的,沈如桐有些氣急敗壞,“肯定是你做事不小心,被人發(fā)現(xiàn)了!”
“……”湯學智神色一痛,頓了半天才說,“沈小姐,你有沒有想過,有些痕跡是怎么也消不掉的。”
比如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人……
“那怎么辦?!”沈如桐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要季家想查,順著蛛絲馬跡也一定能查個差不多。
她頓時無措,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要怎么辦!
“能怎么辦?”湯學智說,“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罪名——我抗,牢——我坐,不會牽連到你!”
“怎么不會牽連到我!”沈如桐急得差點大喊,“如果被人知道,沈家就徹底完了!”
她不要去過沒有錢的生活!她不要?。?!
“那也總好過我!”湯學智突然站起來,雙手撐著桌子,睜大眼睛盯著她吼道,“你起碼還是自由的!”
他的聲音弱了下去,一字一句仿佛捶在她脆弱的心:“我是自愿被你利用,可這不代表,你的行為就不是利用了?!?p> 你如果覺得我是罪有應(yīng)得,那你,也不是清白的!
“可是……”沈如桐知道他說的道理,可一想到自己今后的日子,就忍不住哭起來,“可是小哥哥我要怎么辦!我爸一定會讓我嫁給隨便一個能幫他的人,我以后的日子要怎么過?”
“小哥哥!”她摘下墨鏡,露出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眼淚吧嗒吧嗒往外流,“我要怎么辦?昨天季時安已經(jīng)找過我,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了!我要怎么辦?”
看著她痛哭流涕,湯學智的心也跟著揪起來——只恨自己能力不足,不能把她想要的幸福送到她手上!
他皺緊眉頭,心也跟著她的哭聲一抽一抽的。
忽地,他渾身一震,面色青白,再次問道:“你剛說什么?”
“……啊?”沈如桐被問得一愣,又被他的表情嚇得不敢出聲。
“你說,”湯學智一字一句地問,“季時安昨天找過你?”
“是我找的他……”沈如桐坦白道,“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停頓片刻,湯學智面色一沉,如臨大敵一般,“如桐!快走!別讓人知道你來找過我!快走!”
聞言,沈如桐也突然反應(yīng)過來什么,趕緊收拾起東西要離開。
“如桐!——”湯學智突然大喊一聲,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小哥哥是自愿的,小哥哥不后悔?!?p> 沈如桐吸了吸鼻子,抹干凈眼淚,就又把自己全副武裝起來。
然而剛走到樓梯口,腳步就慢慢往后退去。
季時安手里拿著今天的探望表,一邊笑著一邊往上走:“時間,九點十分,探望人,沈如桐,被探望人——湯學智?!?p> 沈如桐已經(jīng)退到欄桿,無路可退。
季時安走上前,樣了樣剛讀完的那一頁又放下手,原本微笑的臉一瞬就布滿陰霾,滿眼戾氣。
鳳眸盯穿她的心虛與慌張,他面無表情,慢慢地說:“沈小姐,多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