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既壽永昌
七月十三日清晨,元靖云在尚書臺的值房中醒來,頭昏腦漲,又是一夜沒有睡好。
自元寧熙駕崩以來,她一直住在宮中,已經(jīng)將近一個月。
天氣酷熱,為了防止大行皇帝的尸身腐敗,她和梁紹成將御榻用厚布層層圍住,在尸身旁放置數(shù)個裝著冰塊的大銅箱,由曹克安排信得過的宮女及時更換。好在皇帝原本就不問政事,臣下幾個月見不到他也是常有的事,這樣一來,總算能夠瞞天過海。
早在六月二十三日,濮南王元舜率西路軍抵達(dá)厲城,與城中的朔州軍換防。自此,元舜的建州軍留駐厲城,封峻則率領(lǐng)朔州軍班師回朝。
到七月十一日,朔州軍返回朔北駐地,由顧良才撫恤陣亡將士遺屬、補充兵員和修整軍械,封峻則帶領(lǐng)親兵繼續(xù)南下,拿著傳國玉璽和庚翼的親筆降書,回到郁陽入朝覲見。
今天正是封峻回京的日子,他會當(dāng)著文武百官的面,在朝會上向陛下呈獻國璽和降書。龍椅自然是空著的,等曹克將國璽和降書轉(zhuǎn)呈到太極殿,要不了多久,喪訊就該公布了。
正是這一點,讓元靖云心中忐忑不安——國喪驟然公布,封峻必然明白秘不發(fā)喪的原因,是她在提防他。一想到他不知會用什么樣的眼神看她,她的心頭便會一窒。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元靖云也本能地認(rèn)為,她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萬不可對梁紹成放松警惕。
這時,元靖云在值房簡單梳洗完畢,用了早膳,天色尚早,至多不過卯時正,離朝會開始還有半個時辰。
元靖云站起身,心神不寧地打開值房的雕花木門,明媚的晨曦灑落在院落中的槐樹上,墨綠的樹葉襯著莊嚴(yán)的朱紅宮墻,煞是好看。
她深吸了一口清新的晨風(fēng),朝東側(cè)走廊看了一眼,空無一人。
昨日元靖云就已經(jīng)想好了,倘若封峻早早入宮,她就趕在朝會前去見他一面,明指也好、暗示也罷,多少透露一點端倪,讓他屆時能體諒她的苦衷。
不過,她又隱隱盼望著,他不要提前入宮,這樣一來……
元靖云正胡思亂想著,正要掩上房門,聽見東側(cè)走廊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心下不由得一沉。
步臨淵身穿中書舍人服侍、頭戴貂蟬冠,走到她的面前揖了一禮,說道:“公主,剛才駙馬已經(jīng)入宮了,正在靈臺殿候著,等待朝會開始?!?p> 元靖云收斂了心神,走出了值房,與步臨淵朝靈臺殿走去,問道:“駙馬的身上著甲了嗎?”
步臨淵答道:“沒有著甲,只穿著一套戎服。”
“只有他一個人?”
“是,駙馬獨自入的宮。”
“那他的親兵呢?”
“沒有跟隨駙馬入宮?!?p> “親兵有多少人?”
“僅有數(shù)十人,遠(yuǎn)遠(yuǎn)停駐在城南?!?p> 元靖云聞言,略略安下心來,腳步也輕快了些。
此次北伐,封峻離間張亭志、火燒曲葭坡,大破御林軍、生擒庚翼,更兵不血刃收復(fù)舊都。跟他的顯赫戰(zhàn)功相比,六叔就遜色多了,六叔好大喜功,必定不甘心被他搶了風(fēng)頭,這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他,但凡他有半分僭越,都會成為眾矢之的。
封峻入朝覲見的這一番安排,實在挑不出紕漏,想必他也料想到這一點,由此一來,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就不攻自破了。
然而,他如此謹(jǐn)慎穩(wěn)妥,她卻在暗暗提防他。
元靖云心中升起一陣歉疚,她穿過福善門的西側(cè)宮道,來到了靈臺殿前面。
她朝步臨淵一抬手,示意不必跟來。隨后,她深吸了一口氣,鎮(zhèn)定了心神,輕輕牽起長長的裙擺,踏上靈臺殿的石階。
元靖云來到偏殿的殿門前,一想到待會兒不知如何跟他開口,又猶豫起來。
冉冉升起的朝陽照在她后背,生出些灼熱的微癢。她盯著鏤花殿門上自己的影子,發(fā)了一會兒怔,隨后,她輕嘆了一口氣,垂下放在殿門上的手,轉(zhuǎn)身離開。
這時,雕花殿門在她的身后“吱呀”一聲打開,傳來她朝思暮想的低沉聲音:“你怎么不進來?”
元靖云微微一驚,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封峻。
他站在大殿門口,穿著一身鴉青色褶绔,腰間懸著一柄腰刀,頭戴平巾幘,左額上斜穿眉角的傷疤,顏色更深了些,蓋住左眼的烏皮眼罩旁,僅存的一只眼睛定定看著她。
元靖云凝神注視著他,心中生出一陣久別重逢的悸動,說道:“你怎么知道我來了?”
“我聽到你的腳步聲,還有印在門上的影子?!狈饩叩剿媲?,低頭凝視她,低聲問道,“你怎么了?”
“沒什么?!痹冈朴行┬奶摰乇荛_他的目光,朝殿內(nèi)走去。她想到剛才與他一門之隔傻站了半天,不禁有些發(fā)窘。
元靖云款步走進了偏殿,一眼注意到殿中的幾案上,放著一卷明黃色的帛書,和一個四四方方的紫檀木盒。
她匆匆走到幾案前,俯身坐在榻上,伸手輕撫幾案上那個微涼的木盒,說道:“這盒中放著的,就是傳國玉璽?”
封峻也走過來,隔著幾案,坐在她對面,說道:“對?!?p> 元靖云克制住激動的心情,小心翼翼打開紫檀木盒的盒蓋。她看到木盒中,放著一個正方形的青玉璽,色澤溫潤,約有半個手掌大小。
她捏著三螭龍鈕,將玉璽從盒中取出,露出印面。果然,印面上是蟲鳥篆陽文,刻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字。
元靖云如釋重負(fù)般,長舒了一口氣,怔怔看著這塊玉璽,說道:“我大哥曾跟我說過,總有一天他要收復(fù)舊都、奪回國璽,一雪前恥?!?p> 封峻凝神注視著她,沉聲說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拿回來了,也算了卻他的夙愿。”
“多虧有你?!痹冈茖⒛抗鈴挠癍t上移開,看著他嫣然一笑,“關(guān)于國璽還有一則秘聞,不見諸史冊,僅在皇族間口耳相傳,說的是當(dāng)年太宗皇帝弒君后,找掌印太監(jiān)討要國璽,那太監(jiān)一怒之下,舉起國璽砸向太宗皇帝,國璽摔在地上,裂了一條縫隙,就在這兒?!?p> 元靖云低頭看向玉璽上的三螭龍鈕,有一條螭龍的頭昂得最高。她找到它尾巴下的位子,伸手一摸,心中驟然一涼。
她急忙把玉璽翻了一面,將那條螭龍的尾巴朝著門外透出的光亮,仔仔細(xì)細(xì)看著,伸出手指一遍又一遍摸著。
然而,這條螭龍尾巴下的玉面,光滑平整,沒有絲毫瑕疵。
元靖云的腦中“嗡”的一聲,霎時一片空白——這塊玉璽,是假的!
“你怎么了?”
元靖云聽到封峻的聲音,猛然回過神來。此時,他皺眉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困惑。
現(xiàn)在,元靖云已經(jīng)可以肯定,這玉璽并非大宣哀帝遺失在厲城的那一塊。
可是,這假玉璽什么時候被調(diào)了包?難道胡夏人占據(jù)厲城以后,一開始就沒找到國璽,而是自己仿制了一塊?或者說,在庚翼投降的時候,故意把真的國璽藏起來,交出了個假的?還是說……
封峻從她的手中拿過國璽,照著鏤花窗戶透出的明媚晨光,將國璽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他的神色慢慢變得凝重,抬起頭,皺著眉看向她,說道:“這國璽上,怎么沒有裂痕?”
元靖云緊盯著他,沒有說話。這個她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意中人,他深邃的眉眼,他堅毅的輪廓,這些她無比熟悉的一切,突然之間,為什么變得如此陌生。
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如此氣勢恢宏的八個字,千百年來輾轉(zhuǎn)于無數(shù)英雄豪杰之手,人人競相爭奪,只要有了這塊傳國玉璽,就能證明自己君位神授,皇權(quán)合乎正統(tǒng)。
如今,傳國玉璽已經(jīng)遺失了近百年,在大宣活著的人當(dāng)中,沒有一個見過真正的國璽。倘若封峻要魚目混珠,只能仿其形,不懂得其中奧秘,自然就會露出破綻。
封峻怔怔看著她,眼中慢慢浮現(xiàn)惶遽的痛楚。他的嘴唇顫抖了一下,顫聲說道:“你……你是在懷疑我?”
元靖云對上他的目光,心頭不由得一窒。這種近乎讓她不敢直視的眼神,擾亂了她的思緒,難道,這件事另有隱情?
突然,封峻猛地看向殿門外,凝神聽了一會兒。
他迅速把國璽放回盒中,站起身疾步來到殿門口,朝外張望了一眼。他的嘴角一下繃緊了,臉色驟然一寒,手握腰刀刀柄,轉(zhuǎn)頭看向她,說了兩個字:“南軍?!?p> “你說什么?”元靖云心中一驚,站起身朝他走去。她才剛走了兩步,就聽見殿外傳來由遠(yuǎn)至近的渾厚腳步聲,混雜著無數(shù)鎧甲碰撞的鏗鏘聲。
她疾步走到封峻身邊,望向殿外的廣場,看見葉昂帶著數(shù)十個披堅執(zhí)銳的南軍將士,朝偏殿匆匆圍來。
“這是為什么……”元靖云一時不明就里,下意識地轉(zhuǎn)頭望向封峻,正迎上他帶著審視的復(fù)雜目光。
她的心頭一涼,這才明白過來,封峻以為是她叫來的南軍。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之間,已經(jīng)有了一道看不見的鴻溝,讓他們彼此猜疑、各懷心事?
轉(zhuǎn)眼間,葉昂已經(jīng)來到偏殿前的石階下,他高聲喝道:“南軍聽令,拿下封峻!”
葉昂話音未落,十來個南軍兵士快步?jīng)_上臺階,紛紛拔刀出鞘,迅速朝殿門圍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