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身在煉獄
郁陽大牢里暗無天日,不知今夕何夕。
封峻倒在牢房中陰濕冰冷的地上,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距離靖云來訪,或許過了一天,又或許過了一個月。
他身上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或許是傷口發(fā)炎,讓他一直發(fā)著燒。如烈火燒灼一般的鞭傷遍布全身,挨著地板的地方凉一些,多少可以緩解下灼痛。手腕和腳腕都上過夾棍,一動就痛徹骨髓。
最難忍的,恐怕還是雙眼的劇痛,眼瞼早已腫得睜不開,那次拷問時,雙眼遭到鐵鞭重擊,如同爆裂一般在他腦中炸開的劇痛,令他當場昏死過去,眼睛怕是保不住了。
可悲的是,即便是在這樣層層疊疊、各式各樣的疼痛中,他還是可以清晰分辨出,心中那處最難以言說的隱痛。
元靖云是他見過最聰靈秀出的女子,尤其懂得權衡利弊,所以第一次見面時,她擺出利害關系,三言兩語就說服他,讓他為她所用。
更難得的是,她性格堅韌,認準了目標就會鍥而不舍,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憑她的才智,只要抓住合適的機會,勢必能得償所愿。她要做的事還有很多,但這些事已經與他無關了。
發(fā)展到這一步,最佳的選擇就是放棄他,讓他以命償命,平息裴家的怒火。
之前元靖云來探望時,說一定會救他出去。這只不過是給他一線希望,讓他咬牙死撐著不要屈打成招,把她拖下水罷了。況且他傷了眼睛,就算出去也是廢人一個。
當初他答應以死間計除裴禎明,同意蹚裴家這片渾水,多少已經預料到這樣的結局,無論是成是敗,他都甘愿領受、無話可說。
等他一死,她可以輕易找到別的武將替代他,會有別人住進公主府的東廂房,她也會對別人許下高官厚祿,送上名藥和美人,就像當初費盡心機籠絡他一樣。
對她來說,只要能助她扳倒裴家,這個人是他或是別人,都沒有任何區(qū)別。
他明明已經想清楚了,也完全理解她這么做的原因,卻還是會感到痛苦。他有時候甚至覺得,既然命數(shù)已定,那就不要再折磨他,不如早點解脫。
又不知過了多久,封峻聽到牢門鎖鏈被打開的聲音。兩個獄卒把他拉起來,他的右腳疼得無法落地,只能靠左腳勉力支撐。
他心中嘆息一聲,又要拷問了。
可是,這次兩個獄卒并沒有將他吊起來,而是往門口拖去。他一時不防,差點摔了個踉蹌,幸好被獄卒抓扯住,才沒有跌倒。
封峻這才明白,死期到了。
想到這里,他心里竟有幾分松快之感。也不知被拖著走了多遠,他聽到監(jiān)獄木門的吱呀聲后,一片炫目如刀鋒的白光刺痛了他的雙眼,原來此時是白天。
即便他緊閉雙目,也無法阻止銳利的陽光穿透腫脹的眼皮,刺傷他早已習慣黑暗的眼睛,只覺更加劇痛難忍。
由于他睜不開眼,辨不清方位,也不知道被獄卒拖到哪里,只得聽任他們擺布。他突然感覺停了下來,隨后被人抬起身,伴著輕微的失重感,竟然跌落到一片軟被上,撞到身上的傷,疼得他悶哼了一聲。
封峻不禁大驚,想要撐起身,卻感到一只微涼輕柔的手覆在他額頭上,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回府。”
他一時心中大慟,昏死了過去。
?
元靖云站在公主府的外廊,不時回望東廂房緊閉的雕花木門。
終于,門打開了,一位老者提著木箱走出來,她急切地迎上前,問道:“如何?”
“身上多處骨折,老夫已經為他正骨上藥,包裹了夾板。此外就是大大小小的皮外傷,都已經清理干凈敷了藥,只要按時換藥,不日即可痊愈。只是……”
“只是什么?”元靖云心中一緊。
“只是左眼傷重,業(yè)已失明?!?p> “沒有辦法了嗎?”她顫聲問道。
老者搖搖頭,又說道:“不過,幸虧救治及時,這才保住了右眼?!?p> 元靖云聞言,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想起接封峻回府時,看到他令人心驚的傷痕,只覺滿心歉疚。
果然,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拋下他不管,即便明知是中了弘嘉的算計,也只能認栽。這樣一來,扳倒裴家的事,便被迫暫時擱置,雖然對不起大哥,但也只能如此了。
?
九月二十日,午后陰雨綿綿。
“公主,駙馬請您過去?!币幻九陂T口,向她俯身一禮。
“就說我出門了?!痹冈埔性谡龔d的榻上,看著窗外鉛灰的天色嘆了口氣。
“駙馬說,等你回來再過去?!?p> “就說我回來得晚?!?p> “駙馬說,再晚也等你?!?p> “那,”她有些焦躁,“你隨便幫我想個理由吧。”
“奴婢想的理由,之前都用過了?!辨九痤^,可憐巴巴看著她,“駙馬還說,你不過去,他就拖著斷腿來找你。”
元靖云又嘆了一口氣,知道躲不過了,怔了半晌,站起身來朝東廂房走去。自接他回府,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她每日從照料他的婢女口中,對他的傷情了如指掌,卻一次都沒有去看過他。
她究竟在躲什么,她也有些說不清楚。
只是莫名感到,當她下定決心、不計任何代價都要救他的時候,有一些避無可避的變數(shù),已經無可逆轉地發(fā)生了,再想裝聾作啞、充耳不聞,再想欺人、或者自欺,恐怕是辦不到了。
她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既然拿不定主意,只好先躲著再說??伤睦镆裁靼?,無論再怎么逃避,也解不開心中糾葛的一團亂麻。
元靖云胡亂思忖著,不知不覺走到了東廂房的外廊上。她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庭院中,細密的雨簾將院中的花木籠上了一層白霧,她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有清新潮濕的氣味。
元靖云勉強克制著心中的愧意和不安,仿佛認命一般,慢慢走進了他的房間。
此時,封峻已經可以下床了,只是右腳吃痛,便斜靠在月門的鏤花門框邊,正定定看著她。他左臉覆著厚厚的繃帶,繃帶下那只眼睛業(yè)已失明,所幸保住了右眼,眼皮的腫脹消去大半,露出眼白里的一片血色,臉上還有大片深紫烏青的淤痕,鼻梁和嘴角的傷口結了痂。
“裴家怎么會放過我?”封峻看著她,神色頗為冷淡。
元靖云微微避開了他的目光,不知如何作答。
“你拿什么換的?”
這回問得更明白,她知道避無可避,才故作平淡地答道:“尚書令?!?p> 封峻聞言,先是一怔,似乎難以置信,遲疑著問道:“你把尚書令讓給了元弘嘉?”
元靖云點了點頭,仍然沒有看他,卻聽耳邊炸開一聲怒吼:“你瘋了嗎!”
她嚇了一跳,抬起眼看他,他眉頭緊皺,滿臉怒容。他在生什么氣?
她這般心氣的人,平白挨了訓,竟然全無平日的敏捷辯才,說起話來卻是罕見的底氣不足:“那怎么辦?難道讓我看著你死嗎?”
“跟你有什么關系!我早說過,你什么都不欠我!你到底有沒有聽懂?”
元靖云聽到這一番搶白,越發(fā)不明就里,一時理不出頭緒。她低下頭蹙著眉,躲開了他的目光,心跳得越來越快,近乎自言自語地低聲道:“你讓我怎么說……”
“你丟了尚書臺,拿什么跟裴家斗?你甘心這樣認輸?”
元靖云聽他這般厲聲說著,心中早已方寸大亂,全然沒料到會是這般情形,不知如何解釋自己的心意,更不知如何安撫他莫名的怒氣。
終于,她想出了不是辦法的辦法,拿出了猶猶豫豫的決斷。
她避開他凌厲的目光,遲疑著走向他,停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
她不敢看他,慢慢伸出雙臂,伸出白皙纖細的手臂,試著去環(huán)住他的腰,竟然作勢要抱住他。
她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濃厚的草藥味,快要靠上他的胸口時,她突然感到雙肩被抓住,一股粗暴的力道將她推開。
“這又是你籠絡人心的手段?”
元靖云不禁一片愕然,一抬頭,正對上他那只淤血未褪的右眼,還沒回過神來,又聽他冷冰冰補了一句:“就算我只有一只眼睛,也看得明白?!?p> 這下,她終于理解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難以置信地緊盯著他,只覺一陣血氣激涌到臉上,面頰像火燒一般滾燙,滿是羞慚;隨即又漸漸褪掉血色,氣得煞白,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
他以為他是誰?籠絡人心?他當她是這般輕賤之人?她何曾受過這般奇恥大辱!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也壓不住心中的羞憤欲絕。她眉頭緊蹙,不再看他,心中翻滾著滿腔怒火,轉身疾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