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天色漸暗。
合歡殿的宮人開始有條不紊地掌燈。
東次間外的廊下亦掛上了宮燈,暈黃的光芒透過月白色的明紙透進來,在賀閎搭在炕桌上的手背處,灑下一小片暖色。
帶著海綠色戒指的拇指動了動,賀閎徐徐撤下手:“朕走了?!?p> 今夜吃得熨帖,委實懶得動彈。
可他又翻了薛寶林的牌子……為了不讓薛賢妃的妹妹重蹈余才人被人嘲笑的覆轍,甘露殿還是要去的。
在場的三位嬪妃當即起身:“恭送圣人。”
賀閎看去一眼。
就見祝婕妤低垂著眉眼,一副恭順賢惠的模樣。
戚美人許是察覺到他正在看著,便輕輕掀起本來垂著的眼睫迎上他的目光,她的雙眼里水波瀲滟,蕩漾著顯而易見的柔情。
至于余才人……
嗯,故態(tài)復萌,不賢惠也不溫柔,就那么忽閃著一雙杏眼,巴巴地地看著他。
在賀閎的印象里,記憶最深的就是她的一雙杏眼,其次就是她的小肉手。她的眼睛是圓圓的,拳頭是肉肉的,可其實整個人卻是很清瘦的,一張鵝蛋臉可能還沒有他的巴掌大,兩眉彎彎、羽睫纖長,嘴唇不是時下審美中的櫻桃小口,略大一些,不過唇角微微上揚,不笑也是像在笑。
說起來倒是與禧貴嬪有兩分相似,不過禧貴嬪的臉型更圓一些,五官的棱角沒有那么分明,笑起來一團和氣,不像眼前的這位余才人,滿臉的機靈相,給人的感覺就是一眨眼就是一個壞主意,雖然唇角天生帶笑,但絕不會給人容易親近的感覺。
賀閎的目光在她身上多留了幾刻。
阿余便抬高了頭讓他瞧。
賀閎不由得失笑,這個毛氏,對上別人時厲害的像只小野貓,可看自己時卻巴巴地像只搖尾巴的小狗。
戚瑩見狀,惡毒的怨恨險些掙破眼里的柔情鉆出來。
她忙低下頭去,艷麗深刻的眉眼被隱在陰影中,顯得有些陰森森的。
賀閎離開后,戚瑩再也待不下去,匆匆地行禮告退。
阿余也沒再多留。
四下清凈之后,祝婕妤收斂了笑臉,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來:“暗潮洶涌呀?!?p> 玉桃?guī)退度モO環(huán):“可不是么?!?p> 祝婕妤褪掉絞絲鐲,哐當一聲丟進玉桃呈上來的匣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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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熙閣,東屋。
戚瑩歪坐在美人榻上,正閉著眼生悶氣。
今天是阿梨陪主子去的西偏殿,所以阿橙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伺候著她換了衣裳,又上了熱茶以后,便坐到外間,繼續(xù)給小雛鳥喂吃食——戚瑩的屋里,的確養(yǎng)了一只雛鳥,后頭耳房廊下卻也的確有一個鳥窩。
不過鳥窩里的鳥沒掉出來。
現(xiàn)在這只雛鳥,也不是戚瑩救的。
不過是她為了引起賀閎的注意,特意遣人去鳥窩里掏出來的一只雛鳥。
阿橙在針線笸籮里鋪了層柔軟的棉布,暫時給它做窩用。
雛鳥出生不到二十天,才會睜眼,身上出了些針狀的羽毛,整天就會張嘴要吃的。阿橙也不敢喂別的,就把白米飯搗碎了喂給它,雛鳥吃得開心了,嘰嘰喳喳得叫起來,聲音有點像小雞。
阿橙瞧著喜歡。
但內(nèi)屋里的戚瑩卻越聽越煩躁:“阿橙!”
阿橙忙擦了手進屋:“主子?”
戚瑩滿眼戾氣,哪還有面對賀閎時的柔情模樣:“把那破鳥丟出去!”
阿橙一愣。
戚瑩瞪過去:“聽不懂?我讓你把它扔了!”
阿橙小心翼翼:“主子,您晨起不是說……”
晨起她還特意叫人去鳥窩里掏了只鳥出來,說是有用處,怎么一天的功夫就變卦了?
戚瑩很是不耐煩:“晨起是晨起,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怎么我做什么,還要向你解釋?”
阿橙不敢再問,只得稱是。
她捧起針線笸籮,瞧著里頭還在張著小尖嘴要食物的雛鳥,那么大的一點,光禿禿的也沒幾根毛,掏它的宦臣手下沒輕重,不小心捏著了它的翅膀,小家伙撲棱翅膀時姿勢總是怪怪的,也不知會不會耽誤以后飛。
捧著笸籮邊想邊往外走,才走了幾步,就見阿梨撩簾進屋。
阿橙先行幾步,小聲道:“主子讓我把這小鳥扔了?!?p> 語氣中帶了幾分求助。
阿梨嘴巧,很討主子的喜歡,說不定能說服主子改變主意呢。
可誰知阿梨只是哦了聲,“那就扔了唄。”
言罷也不再理會她,進了內(nèi)屋。
幾乎是同時,戚瑩又在里頭說:“把鳥窩也除了,一窩子鳥嘰嘰喳喳,叫得人鬧心?!?p> 阿橙本還想把這鳥放回窩里呢,眼下也不成了。
主子這是怎么了……
手捧笸籮站在廊下,阿橙長嘆了口氣。
內(nèi)屋里。
阿梨見戚瑩還沒消氣,說話時不禁帶上幾分小心與討好:“美人,西屋的那位還沒回呢?!?p> 戚瑩斜她:“去哪了?”
難不成截皇上去了?
阿梨道:“說是逛園子去了?!毕袷遣鲁銎莠撔睦锼?,又說,“婢子打聽過了,是與甘露殿相反的方向。”
賀閎去了甘露殿。
既是反方向,那應該不是截胡。
戚瑩聽罷冷笑:“她倒是有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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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殿內(nèi),華燈初上。
賀閎在湯泉里泡著,舒坦得想睡覺。
他每天睡前都要泡一泡溫泉,十數(shù)年來雷打不動。
賀閎喜歡喝水,也喜歡泡在水里,平日里少喝一盞、少泡一次,就覺得干得難受。
今日舒舒服服地泡足時辰后,就已經(jīng)困倦得不行。
不知是不是吃太飽的緣故……
今夜就是很想睡。
賀閎穿妥寢衣,抬手掩去個哈欠——真是吃飽食困啊。
寢殿里,薛敏珠正等著。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大榻上,臉頰被身上的緋衣映得紅彤彤。
薛敏珠坐得穩(wěn),但心卻跳的很快。
她緊張,卻又很期待。
因為不知賀閎什么時候會來,所以她不敢有絲毫的放松,時時刻刻都維持著優(yōu)雅的儀態(tài)
始終眉眼含笑,就連微笑的弧度都是提前練習好的,一寸都不敢變。
可保持得久了,難免就會僵硬。
于是當賀閎進來的時候,就見薛敏珠像一尊雕塑似地坐在那,臉都笑僵了。
榻前設有紫檀挑桿燈,外罩帶寶蓋的玻璃燈屏,寶蓋的四角垂掛著燈穗。挑桿燈里的蠟燭燃了大半,燭光幽幽,沒那么明亮,恍恍惚惚地映在薛敏珠笑僵的臉上,莫名地勾勒出了一絲滲人的詭異。
遠瞧著還沒什么,待得賀閎走進瞧清楚了薛敏珠那張攏在燭火陰影里僵硬微笑的臉,竟是被唬得往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