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留下用膳,自然不可能吃剩的。
東次間炕桌上的鍋子早已被收拾了去,又特意開了會窗,散一散屋里頭的味道。
正經(jīng)的晚膳擺在了外頭的明間里。
尚食局得了旨意之后,又遵著賀閎的口味,重新送了鍋子與配菜來。
規(guī)格自然是比祝婕妤自己吃時好上幾倍。
賀閎坐在正座。
祝婕妤在下首另擺了案幾、坐席。
兩人的跟前都擺了銅鍋。
為了不讓衣裳上沾上味道,賀閎的座邊還擺了一尊送香爐。
送香爐分兩層,下面是個骨瓷小翁,里頭放了特質(zhì)的香料,上層安有吹送香氣用的輪扇。
此時此刻,青蜜正跪坐在賀閎足下,握著送香爐下頭的把手,不疾不徐地轉(zhuǎn)動輪扇。
她還是那副低眉順首的模樣,只是秀臉半垂,嫣紅的唇畔掛著抹面對阿余時從未有過的恬靜笑意,跪坐的姿勢也與往日稍有不同,上半身微微前傾,坐在小腿上的臀稍挪了兩寸,更顯出腰身來。
而她的主子阿余,正站在另一頭侍膳。
阿余就跟看不見青蜜似的,專心侍奉賀閎用膳。
哦不,專心是不能的。
因為往他身邊一站,嗅著那清冽溫暖的味道,她就又開始冒口水了。
阿余并沒有學過侍膳的規(guī)矩,就全按自己的路數(shù)來。
規(guī)矩是完全不對的。
可阿余前幾世曾在蒙古生活過,那里天氣冷,一年里有八九個月都是冬天,不喝酒吃肉根本扛不住,是以那一世的主人真是無肉不歡、無酒不成。
那時侯主人們涮鍋子,她就窩在桌下的毯子里跟著一起吃,雖然沒親手涮過,但耳濡目染的也懂得不少。
所以涮起來也是得心應手。
賀閎瞧她先往鍋子里放了芋頭、蘿卜、菌菇之類,接著又灑了不少的牛羊肉片進去。
等肉熟的功夫,阿余先給他夾了點醋芹。
賀閎皺了皺眉。
阿余??辏骸氨菹虏粣鄢运??”
賀閎的確不愛吃酸,近身侍奉他的人都知道。
嬪妃卻不是都知道。
也沒人敢問,問了就是探聽天子喜好。
可偏偏阿余就敢問。
但你呵斥她?好像也不值當,背后探聽天子喜好是不對,但這人家是直接問的。
于是賀閎就不吭聲。
阿余會意,撂下公筷,又拿起另一副筷子,把賀閎碗里的醋芹夾出來吃掉。
賀閎:“……”
滿堂驚得下了汗,“余才人,這……”這不合規(guī)矩啊。
話沒說完,就見阿余趕忙換了筷子,去夾銅鍋里的肉給賀閎:“肉熟了,趕緊吃,不然就老了。”
滿堂只好把話又給咽回去。
賀閎本想呵斥的,可又見她開始一筷子接著一筷子地往自己碗里夾。
所謂侍膳,得看著他的眼色來。
他看哪道才夾哪道,一道菜挾一點即可。
但思忖間,卻出于本能地先夾了一片肉出來,自醬料碗里蘸了蘸,往嘴里一送。
嗯,是挺嫩的。
吃了幾筷子以后,還是忍不住說:“你夾這么多,是想撐著朕?”
阿余正給他挑鍋子里的肉沫呢,聞言順口就回:“嬪妾夾得不多,是您吃得太慢?!?p> 在場的人紛紛驚住。
她剛剛是駁了皇上的話嗎?
賀閎自己也有點晃神。
唯有阿余渾然不覺,又開始往鍋子里放菜,邊放邊念叨:“涮鍋子吃得就是一口熱乎,放冷了就不好吃了。而且這么多的配菜,每一道菜下鍋的時間都不一樣。像土豆片要煮好一會兒才能熟,但這菠棱菜放進去滾一滾就要吃,不然就老了……來來來,快?!?p> 說著,就挑了一坨菠棱菜到他碗里。
“朕用膳,難道還要遷就這些……”
賀閎本想說,你該做的就是讓朕在最想吃的時候、吃到火候剛好的東西。
難道還讓我去遷就哪樣菜好熟?哪樣菜不好熟?
但話沒說完,就見阿余夾了一小片薄薄的生菘葉,輕蓋在碗里的羊肉上,再用筷子一夾,菘葉便卷住了羊肉,成了一個小菜包,接著往醬料碗里一蘸,直接就放到賀閎眼前的小盤子里。
“單吃羊肉難免會膩,這樣吃試試看?!?p> 瞧著好像很好吃……
于是賀閎不禁吞下后半句話,吃掉菜包。
菘葉鮮脆清甜,羊肉軟嫩細膩。
一口咬下去,外脆里嫩。
沁到羊肉里的湯汁混合著菘葉的菜汁,交融出一股難以形容的美味。
他的吃相很優(yōu)雅。
薄唇緊抿、臉頰略鼓,慢條斯理地咀嚼著。
細細嚼完,接著喉結(jié)一滾,吞下去,阿余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目光從喉結(jié)、到薄唇,再到雙眼,一寸一寸地往上挪,然后又忍不住劃回來定格到他的嘴唇上。
阿余吞口水:“好吃嗎?”
賀閎吃得眼睛都亮了,但嘴上卻說:“尚可?!?p> 阿余其實也沒注意他說的什么,就看他乖乖地把菜包吃掉,已經(jīng)覺得很開心。
接著她又涮了些魚片。
還是用剛才的法子,浸到銅鍋里數(shù)八下,便夾出來給他。
賀閎沒怎么動腦地就夾起來吃了。
阿余眼睛亮亮的:“好吃吧?”
賀閎嗯了聲,這才想起來說:“侍膳時不許說話?!?p> 阿余灰溜溜的:“哦?!?p> 可你剛才不還說話來著?內(nèi)心里哼哼唧唧,但還是乖乖閉上嘴。
雖然不能說話,不過侍膳的感覺還不錯哎。
這六百年來,阿余都是屬于被喂養(yǎng)的那一方,如今侍奉皇帝吃飯,她非但沒有伺候人的感覺,反而有一種奇妙的……投喂感。
跟前的這位雖說脾氣不大好,但喂什么吃什么,看起來還是挺乖的嘛。
這樣喂他,還神奇地壓制了阿余靠近他后才會躁動的饞蟲。
只是……看他吃魚片,還是會有點饞。
她也想吃啊。
賀閎嚼著嘴里的魚片,不明所以地看向阿余。
她做什么這樣看著自己?
眼巴巴的。
該不會是……賀閎抬了抬手里的筷子:“想吃?”
自然是想吃的。
但阿余深知,在賀閎跟前吃也吃不痛快,還不如喂他吃呢。
于是搖頭:“嬪妾吃飽了。”
賀閎沒再多問,又夾起一片阿余遞來的芋頭吃了。
滿堂本來還提心盯著,后來見賀閎雖然拉著一張臉,但終究還是沒說什么,還不緊不慢地把碗里的菜逐一吃了。
這心也就放下了——看意思是吃得尚算滿意。
賀閎并不是個冷面君王。
待下大方寬和,也并不是死摳著規(guī)矩不放的。
政務繁重,像是總也處理不完,所以在國政以外的事情上,賀閎都不想多費心思,只要下面的人消停、只要他舒坦,在很多事上都是睜一眼閉一眼。
所以哪怕余才人這頓膳食侍奉的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
但賀閎吃著不錯,就也不追究旁的。
而阿余看似沒規(guī)矩,但實則也是看著賀閎的臉色來的,他吃得多的就多涮些,吃得少的就不怎么往鍋子里再放,除此之外,還根據(jù)每樣菜需要的時辰火候,葷素搭配著來。先涮肉、再涮菜,偶爾來個菜包肉,吃完菜肉再夾些才剛煮糯的芋頭、蘿卜。
旁的倒還好,就是她的注視太讓人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