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燕到加護病房查看了一下,似乎沒什么問題,也沒看見張效誠或鄭青山的影子。看樣子,真的沒有緊急手術。如果有,就算她是和教授用餐,也應該會被叫回來。
即使如此,趙曉燕還是不想馬上離開,于是開始處理昨天動手術的患者用藥相關事務。才剛過十二點就能下班,這種機會實在難能可貴,但今晚,她不想在那間小宿舍久待。她很清楚現(xiàn)在回去也無法馬上睡著,一定是望著滿布污漬的天花板,為一些再怎么想都無能為力的事情煩惱,胡思亂想,失去客觀的判斷力,徒然地讓情緒激昂亢奮。
對,再怎么想都無能為力。
她與母親陳慧芳的對話在腦海里重現(xiàn)。母親那種有點靦腆,又有點尷尬的口吻猶在耳邊,“在想是不是要再婚――”
當然,趙曉燕受到不小的震撼。她倉皇失措,幾乎想奪門而出。然而,下一瞬間說出來的話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笆菃??不錯啊,那不是很好嗎?”
陳慧芳也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熬瓦@樣?”
“不然該說什么?啊,對喔,要說恭喜才對?!?p> 連自己都覺得話里帶刺。
不過母親陳慧芳并沒有不悅地皺眉,反而有些臉紅。這應該不止是紅酒的關系吧。
“你沒有什么想問的嗎?”陳慧芳說道。
趙曉燕搖搖頭?!皼]什么好問的啊,對象我也早就知道了。”
陳慧芳似乎倒抽一口氣,微微點頭。
“這不是很好嗎?我沒意見啊。媽自己決定就好了,這是媽媽的人生,媽媽的重新出發(fā)?!?p> “說的……也是,重新出發(fā)。”
“為重新出發(fā)干杯?”趙曉燕舉起水杯。但她在心里悄聲說,這可不是我的重新出發(fā)――
回顧她們的對話,讓她陷入自我厭惡之中,后悔自己怎么會與母親這么對答。既然有所不滿,直接說清楚就好了。說不出口,是因為若被問到理由,她也講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我懷疑你們――她總不能這么說,就算他們倆早已從她過去的態(tài)度看出來。
她把躺在加護病房病床上的患者和父親的面孔重疊在一起。趙健華在動手術之前,臉色比這名患者還好。換作平常,根本沒有人會認為他是病人。
可是,他卻死了。說要活得很酷的父親,在第二天夜里就不動了,也不呼吸,全身被干冰包圍著。
“這算什么?怎么回事?既然這樣,不如不要動那什么手術嘛!”伯父憤怒的聲音在趙曉燕的耳內(nèi)復蘇。
在父親過世的當天晚上,眾親戚趕來時,陳慧芳把情況解釋了一遍,伯父立刻大發(fā)雷霆。
“可是,如果不動手術,有破裂的可能……”
“什么叫有可能,這種事誰知道啊!也有可能不會破??!”
“不是的,醫(yī)生說總有一天會破裂的?!?p> “就算那樣好了,可是手術失敗不是什么都沒了嗎?”
“因為趙健華的病例,好像是很難的手術……。這些院方事先就解釋過了?!?p> “因為很難,所以失敗了也要我們認命嗎?這也未免太奇怪了!哪有這種道理!陳慧芳,這種理由你竟然能夠接受?我在手術前三天還見過他,他可是生龍活虎的,跟我約好出院以后去釣魚。這種人三天以后會死?豈有此理!”伯父說得口沫橫飛。
趙健華的大動脈瘤似乎長在極為棘手的地方,也就是重要血管分支的部位,而且開胸之后,才發(fā)現(xiàn)大部分都已經(jīng)沾黏了。
正如親戚所說的,當時才念初中的趙曉燕也懷疑是醫(yī)生的疏失。無論手術有多難,能夠克服困難完成手術的才叫醫(yī)生,不是嗎?所以他們才能收那么多錢、受到那么多人的尊敬與感謝,不是嗎?
有些親戚還建議最好控告醫(yī)院,陳慧芳卻不表明態(tài)度,甚至還認為趙健華本人也會接受這樣的結果。
母親的這種態(tài)度也讓趙曉燕感到不滿。
失去父親的傷痛,并沒有輕易消失。但趙曉燕馬上明白,哭不是辦法,因為陳慧芳必須出去工作,結果在飯店的美容院找到了替客人穿衣服的工作。趙曉燕從來不知道母親有這項專長,她也是這時候才知道母親在婚前,曾經(jīng)在百貨公司的服裝賣場工作。
這份工作雖然沒有豐厚的收入,但趙健華保了幾個壽險,只要節(jié)省一點,母女倆的日子應該還過得去。放學回家,家里空無一人雖然讓趙曉燕感到寂寞,但一想到母親正在為她們努力,感恩的心情便大于一切。過去很少做的家事,也開始主動幫忙了。
與母親的新生活,讓趙曉燕變得懂事而堅強。每天埋頭苦干地過日子,總算能夠趕跑在心里萌芽的怯懦。
就這樣,幾個月的時間轉眼過去了。她對于趙健華的死因雖無法釋懷,但親戚們也不再說什么了。即將破裂的大動脈瘤在手術時破裂――情況就當作這樣結束了。
如果這種情形持續(xù)下去,并沒有發(fā)生任何事的話,或許趙曉燕會逐漸打消內(nèi)心的懷疑。然而,事態(tài)并非如此。
事情發(fā)生在某天晚上。趙曉燕正在準備晚餐,家里的電話響了,是陳慧芳打來的,說會晚歸,要趙曉燕自己先吃,她可能會在外面吃過再回來。
趙曉燕本來正在做八寶粥,因為那是母親陳慧芳愛吃的,但是掛了電話之后,就提不起勁了。她把材料擺在一邊,直接倒在沙發(fā)上,沒多久便打起盹來。等到醒來時,時鐘的指針已經(jīng)指向?qū)⒔c了。陳慧芳還沒回來。
趙曉燕覺得很餓,卻不想做飯。她披上外套,拿了錢包便出門。便利商店就在走路五分鐘的地方。
她買了東西回到住處附近,看到路旁停了一輛車,她也認得出那是一輛尼桑。車內(nèi)人影晃動,車門開了,她看到下車的人,不由得停下了腳步,那人正是陳慧芳。
她往駕駛座一看,可能是因為車門打開,車內(nèi)燈亮了,辨識得出駕駛的面孔。
趙曉燕差點叫出聲來。微光中照亮的,不正是那位孫明遠醫(yī)生嗎?震驚之余,她躲在旁邊的一輛輕型車后面偷看。
車門關上后,陳慧芳似乎仍笑盈盈地說什么,而且車子啟動后,她還在現(xiàn)場停留,目送車子遠去。在趙曉燕看來,那是依依不舍的模樣。
直到看不見車子,陳慧芳才提步走向公寓。趙曉燕從后面追了上去,叫了一聲“媽”。
陳慧芳活像一具發(fā)條松脫的人偶,頓時定住不動,接著慢慢轉身,動作也顯得很生硬。
“曉燕……你怎么會跑出來?”
“便利商店?!彼咽稚系拇优e起來?!皨?,剛才那個人……”她面朝尼桑離去的方向,“不就是那個人嗎?幫爸爸看病的醫(yī)生,孫明遠醫(yī)生?!?p> 陳慧芳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先是露出淺笑,然后才開口:“是呀?!闭Z氣很平穩(wěn)。
“你怎么會跟他一起回來呀?”
“也沒什么。我們先回家再說吧!天氣有點涼了。”陳慧芳說著,不等女兒回答,便提起腳步向前走去。
趙曉燕默默地跟在快步前行的母親后面,覺得母親的背影似乎在排斥著什么,以前走在母親后面,從來沒有這種感覺。
回到家,陳慧芳先到廚房喝水,放下玻璃杯,嘆了一口氣,趙曉燕一直在餐桌旁注視著她。
陳慧芳從廚房里出來,表情轉為深思熟慮。
“其實,”她微微低著頭說,“媽現(xiàn)在的工作是孫明遠醫(yī)生介紹的。因為醫(yī)院經(jīng)常在那家飯店舉辦醫(yī)學方面的會議,所以孫明遠醫(yī)生在那里好像有人脈。”
“原來是這樣啊?!边@當然是趙曉燕第一次聽說。
“今天,醫(yī)生因為有事來飯店一趟,順便來看看我。我也覺得應該跟他道謝,才會比較晚回來。”
“那,你是跟孫明遠醫(yī)生吃晚飯?”
陳慧芳簡短地嗯了一聲。
哦。趙曉燕也應了一聲,拿起便利商店的袋子,走進廚房,把便當放進微波爐,按下加熱開關。
“媽,孫明遠醫(yī)生為什么要幫你介紹工作?。俊壁w曉燕望著在微波爐里轉的便當問道?!笆菫榱耸中g失敗贖罪嗎?”
陳慧芳眨了好幾次眼,表情有點僵硬,然后才回答:“也許吧?!?p> 同樣的事情沒再發(fā)生。陳慧芳偶爾晚歸,但顯然都是為了工作,即使是這種時候,回家的時間也很少超過晚上九點。
但是,趙曉燕無法確定陳慧芳沒有與孫明遠醫(yī)生見面。她的休假是星期一,因為是平常日,趙曉燕當然得上學,這段時間陳慧芳在做什么,趙曉燕就不得而知了。
某天,趙曉燕經(jīng)歷了一個決定性的會面。
那天也是星期一,她放學回到家,孫明遠就在家里。
他端正地坐在起居室,背脊挺直,笑著向她打招呼。
“醫(yī)生說剛好有事來附近,順便過來看看。”陳慧芳的話聽起來很像借口。
是嗎?!趙曉燕說著點點頭。
“那么,我告辭了?!睂O明遠站起來?!翱吹搅钋Ы鹁癫诲e,我就放心多了?!?p> “謝謝醫(yī)生這么費心。”陳慧芳向他道謝。
“要是有什么事,盡管告訴我,別客氣,只要我能力所及,不管什么事都會幫忙。”孫明遠說著,便點點頭。
陳慧芳沒說話,微微地低下頭,眼神透露出信任的神情。
趙曉燕看到這一幕,直覺這個人對母親而言,可能是個特別的人……
趙曉燕連想都沒想過陳慧芳會喜歡上其他異性。母親在生物學上雖然是女人,但趙曉燕卻毫無來由地深信,母親不會再建立男女關系。
仔細一想,其實那是十分可能的,更何況陳慧芳還年輕,盡管在趙曉燕眼里怎么看都是中年婦女,但以她的年紀,談戀愛也不足為奇。
正因為對趙健華的回憶還栩栩如生,她更不想承認母親對其他男性有好感,更何況對象是那個沒有救活父親的醫(yī)生。
從那天起,孫明遠便經(jīng)常造訪趙曉燕家,他總是在星期一來。從第二次起,不但孫明遠本人,連陳慧芳也沒再說“剛好來這附近”的借口了。
但是,他從來不久坐。在趙曉燕回家后半個小時便離開,這已成為半儀式性的慣例。
于是,有一次趙曉燕對陳慧芳說:“我可以晚一點回來啊。這樣孫明遠醫(yī)生也不必急著走了?!?p> 然而,陳慧芳搖搖頭說沒這回事。
“孫明遠醫(yī)生是在等趙曉燕呀!他說,如果不親眼看到你過得好不好,特地來拜訪就沒有意義了。所以,你要像現(xiàn)在這樣,盡可能早點回來?!?p> “噢……”趙曉燕覺得這樣也是一種困擾,但沒有說出口。
不知他們倆是否在星期一以外的日子碰面,她盡量不去想這件事,因為只要一開始想,就會忍不住對他們的關系胡思亂想。
她從陳慧芳那里得知孫明遠單身,好像結過婚,但妻子過世了。不過不知道孫明遠有沒有小孩。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不久,趙健華過世屆滿一年,周年忌的法事結束之后,大家一起用餐,伯父又提起了對院方的質(zhì)疑,但幾乎沒有人附和,甚至有一種“過去的事何必再提”的氣氛。
“早知道那時候我就該出頭的,實在沒想到陳慧芳竟然就算了。”伯父邊抱怨邊自斟自飲。
趙曉燕聽到這幾句話,驀地里想起一件事。母親沒有對院方提出強烈抗議,莫非是因為當時已對孫明遠醫(yī)生產(chǎn)生好感?但凡面對自己心儀的對象,無論對方做錯什么,都不忍加以責備。
然而,緊接著一幕情景在趙曉燕腦海里浮現(xiàn)。趙健華的病剛發(fā)現(xiàn)時,陳慧芳和孫明遠曾經(jīng)在住家附近的咖啡廳碰面。
這代表了什么?
那時候,她很單純地以為他們在討論趙健華的病情,但如果是談病情,照理說應該在醫(yī)院?。繛槭裁丛诳Х葟d呢?
不祥的思緒開始在趙曉燕腦海里膨脹,這想象實在太丑陋、太殘忍了,即使教自己不要想,棲息在內(nèi)心的疑惑,仍不受控制地繼續(xù)擴大。
假使……
陳慧芳與孫明遠的關系,在趙健華動手術之前便開始了嗎?不用說,這是外遇。如果維持現(xiàn)狀,這兩人絕對無法結合。
但是,陳慧芳的丈夫病倒了,而為他動刀的是孫明遠。手術極具高難度,這也是眾所公認的事實。
倘若手術成功,趙健華便會康復,過不了多久就會出院,恢復正常生活吧。也就是說,趙健華與陳慧芳的夫妻關系也會維持下去。
孫明遠醫(yī)生會希望如此嗎?他希望陳慧芳繼續(xù)為人妻嗎?
趙健華的生死掌握在孫明遠醫(yī)生手中。那場手術即使失敗,也只要一句“很困難”就能交代,事后怎么解釋都可以。如果是這樣,他還會全力以赴嗎?
這種想法無法與任何人商量討論,一切都是想象的產(chǎn)物。然而,這想法卻如同黑色的殘渣在趙曉燕心底滯留、沉淀,任憑時光流逝也沒有消失,反而使她的心情更沉重。
“我將來要當醫(yī)生?!?p> 初三那年秋天說的那句話,是她找到唯一方法所做的結論,只有那個方法才能抹去她內(nèi)心不斷膨脹的懷疑。
韓建樹回到他的個人住所,周麗娜冒著個人被處罰的危險帶他參觀手術室讓他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他深深的知道周麗娜是愛著自己的,這樣利用她為自己去做這不可能完成的計劃而感到愧對她。但,他又回到計劃的初衷,這是他好久一來找到的一次機會,失去這次機會下一次不知又該等到什么時候。
韓建樹把排到的照片排放在餐桌上,點了一根煙。那是他在手術室里拍的照片。
整理過的醫(yī)療機器型錄像就在身邊,他逐頁翻閱,他翻閱著各種醫(yī)療設備的機型、規(guī)格、功能,以及用途。
吸引器、電刀、手術用顯微鏡、麻醉器以及人工心肺裝置――他想詳細了解每一項設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人工心肺裝置,他知道人工心肺裝置對手術的成果與否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他凝視著裝設在同一組線路中的液晶顯示器,以放大鏡確認細部設計。不久,他在微型錄像里找到相同機種,那是心臟手術用的血液顯示裝置,可針對手術中的患者連續(xù)測量并記錄血液的氧氣濃度、溫度、酸堿值等十多項項目。
韓建樹檢查這項裝置的規(guī)格,如電源、電池的有無、連接方式等等,并抄寫在筆記本上。這些對他的計劃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必須把每一項都考慮在內(nèi),因為,計劃一單開始實施所有的前期工作都不能再改動了,所以,每一項工作的細微之處都要考慮在內(nèi)。
其他設備也必須進行相同的作業(yè)。光是今天一個晚上,終究無法完成,他還有很多的工作要做,每一項工作都會影響到計劃的成功與否。
時間不夠。他拿起擱在煙灰缸里燃了一大截的煙,吸了兩、三口,便把煙按熄,然后又點起新的一根。
時間不夠……
李成峰住院了,表示這次一定會動手術,會是什么時候呢?根據(jù)周麗娜的消息來源,目前尚未決定。但是,照理說應該快了。那個大忙人不可能為了檢查乖乖在醫(yī)院待上好幾個星期。
大概一個星期吧,韓建樹這么想。這樣的時間應該合理。
他必須加緊腳步。雖然已經(jīng)準備到某種程度,但距離萬全還差得遠,還有好多事情有待調(diào)查,敵人卻不會等待,錯過這次機會,恐怕永遠都不可能達成目的。
他叼著煙,把椅子轉了個方向,個人電腦就在旁邊,他打開文檔處理軟體,思考了一陣子,敲打起鍵盤。
敬告濟州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相關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