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很快就來了。來的還不止一個。擠擠挨挨的進來,推推擠擠的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他們給她診脈,她就隔著帷帳看著他們。只見這些人都穿著長袍,帶著一水兒的平頂軟帽。給她診脈時,一個個無不是蹙著眉頭,捋著或長或短的胡須,半晌不發(fā)一言。讓人無端覺得這一行肯定很不好混。要不就是她這個疑難雜癥實在是超出了他們的理解水平和能力范圍。可是不會呀?說起來好像她病情很復(fù)雜,又是頭痛又是失憶又是不能動,可依她看來,這三個癥狀都出自一個病因,那就是頭部受傷。有很多這樣的個例嘛!因為頭部受到撞擊,喪失記憶,進而喪失行動能力?!龤q小孩都知道的劇情,偏偏這些老頭為難成這樣。聽說她頭痛,把她個腦袋瓜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就差彈一彈看生熟了。
——說起生熟,現(xiàn)在要能有個熟透的西瓜來吃該有多好,又沙又甜,水潤多汁。這樣想著,她鼻子里好像已經(jīng)聞到了西瓜那清甜的香氣。不覺吞咽起口水來。這里怎么這么干燥,她感覺嗓子干的快要冒煙兒了。
“皇妃脈象如何?”
見大夫們一個一個只管號脈,什么也不說,叫黃子的那個忍不住問道。
“嗯……”幾個老頭面面相覷,還是不肯開口。
“可是……有何不妥?”黃子忙又問。
“哦,皇子不必擔心。皇妃脈象平和,已無大礙。”為首的一個白胡子老頭撐不住,開言道。
“那皇妃為何會如此……”黃子看了一眼她,像是一時不知道怎么說好。
誒?這有什么不好說的?難道她得的是什么不治之癥?
老頭大夫們卻好像都明白黃子說的是什么,又面面相覷起來。被黃子問的急了,就都瞅著白胡子老頭,老頭被他們瞅的直揪胡子。她真擔心再沒人說話,老頭那幾根已然為數(shù)不多的胡子會被一舉拔光。好在老頭終于想出話來:“想來還是皇妃當日昏倒之時,氣血上逆,沖壞了腦子,因此才會神志不清,記憶失常?!?p> 誰?老頭在說誰神志不清?她?有沒有搞錯!她現(xiàn)在除了一時想不起來,別的方面不要太好。尤其是頭腦,靈活的很嘞。什么狗屁大夫,白長了那么白的胡子了。還她神智不清?他才神智不清呢!他們?nèi)叶忌裰遣磺澹?p> “那她……”黃子好像還想追問什么,略作遲疑,才又問道“那皇妃什么時候能恢復(fù)記憶,下地行走?”黃子又問。
這個問題問得好,帷帳里的她不由得豎起了耳朵。盡管她看出那黃子本來想問的其實并不是這個問題??梢补懿涣四敲炊嗔?,她現(xiàn)在最想知道的也是自己什么時候能恢復(fù)正常,開始工作。生就是受罪的命,躺在床上渾身難受。
“這個……,”白胡子老頭又開始揪胡子了,“皇妃剛醒……,只怕一時不會那么快就恢復(fù)如常。不過皇子不必擔憂,皇妃年輕體健,相信有朝一日終會康復(fù)?!?p> “是啊是??!皇子不必擔憂,皇妃終會康復(fù)。”
眾老頭如釋重負,跟著隨聲附和。幾個人眼神閃爍,說話之間還不時耳語,顯然是言不由衷。
她這失憶的腦袋,聽話半懂不懂的,也能看出他們說的不是真心話。一個個還畏畏縮縮的,給她號完脈,就趕緊站起身來,直往后躲,好像她是吃人的老虎一樣。
可黃子卻什么也沒說,就把人送了出去。
腦袋她們一個個屈膝恭送,直到黃子出了門,這才直起身子抬起頭來。
這更看出那位黃子不是一般人。
可這樣一個不一般的人物,竟會如此偽裝,像是在有所提防。他在提防誰呢?難道是自己?嗯,有可能。她想起他那拖著長音的“皇妃……皇妃……”,覺得很是惋惜。這么一個可人兒,她怎么就能跟他做成了對手呢,應(yīng)該爭取成情侶才對嘛。真是可惜呀可惜,這么一池肥水就放他流入了外人田。
可是……會不會還有別人呢?
她轉(zhuǎn)著眼珠一一打量著床前肅立的小鳥們。小鳥們像是也很害怕,一個個低低垂著頭。有個膽大的,正翻起眼睛來偷偷的看她,跟她視線相觸,嚇得慌忙縮回了視線。這樣的情形她倒是不陌生,那些做錯事的人見了她都會是這個樣子。
可她還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以前的事情??粗車囊磺?,只覺得陌生?!獰o比的陌生。她怎么竟然會失憶呢?在哪里撞的腦袋?是自殺,不,不是不是,她還活著呢——是自己跌倒的,還是被人謀害?她看了一眼屋里的情形,覺得裝飾很是華貴,富麗堂皇。還有床前那排排站著的小鳥??催@樣子,她應(yīng)該是個大家閨秀之類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被人謀害好像不大可能。難道她竟如此倒霉,自己把自己摔的腦袋秀逗了?不會吧?還有那位黃子,他究竟是什么人?跟自己又是什么關(guān)系?
空空的腦袋里——這個腦袋指的是她自己的腦袋,不是床邊立著的那個——有了這些疑問,她不再覺得躺著難熬了。咬著指甲起勁兒的猜想著,這新環(huán)境,新人物——就算她是真失憶,這說法對她來說也是成立的。她老是忘不了男人眼里那一閃即逝的寒光。急切的想弄清楚他到底是誰?為什么會那樣子看她?他在偽裝什么?又裝給誰看?
她又看了一眼小鳥們。反正這屋里肯定有一個人或者說至少有一個人,正被皇子防備著。可究竟會是誰呢?
她一生閱人無數(shù),最自豪的就是自己這一雙眼睛,看人,識人,從未打過眼。她從一開始就看出這位黃子身份不一般,不管是華麗的衣著,還是那不凡的氣度,都明白無誤的透露出這一點來??蛇@么一個不一般的人物,竟會提防著一群丫頭……她在腦海里捋著已知的線索:蘇醒,失憶,身份不一般的男人,偽裝,懷疑,恭恭敬敬的小鳥,……她努力想從這些線索里面找出一種聯(lián)系,散漫空曠的腦子逐漸興奮起來,就像查案到了抽絲剝繭的關(guān)鍵時刻。不由得一撐胳膊又想要坐起來。硬邦邦的枕頭咯的她腦袋生疼,實在是躺不住了。
“皇妃你要起來嗎?皇妃別動,奴婢們扶你起來?!闭诖差^邊的幾個小鳥看見了,幾只手一起伸了過來,小心的探到她的背下,然后一起發(fā)力,把她扶了起來。
“哎呀呀呀!痛痛痛痛痛!頭痛!”她剛坐起來就大叫起來。雙手亂抓著,想去招呼腦袋,可隨即就感覺到一陣強烈的惡心,忍不住伏倒身干嘔起來。
“皇妃你怎么了?”
“皇妃!”
小鳥們又炸了窩似的亂叫起來。
“快,……快把我……放倒?!彼龔娙讨可蟻淼目谙?,掙扎著說道。
“快把皇妃放倒?!?p> “哎,你們別急,慢一點!小心皇妃!……”
“皇妃你別動呀……”
“哎呀!……”
“?。 ?p> 混亂之中,她的腦袋重重跌落在枕頭上,一聲慘叫,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的時候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看著丫頭們忙忙亂亂,大夫出出進進,腦子里毫無知覺,就像沒看到一樣。
皇子看著安安靜靜躺在床上的人,覺得她像是突然之間被什么東西攫去了靈魂,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眸變得呆滯無神。他看她,她也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可眼睛里卻渾無焦點,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著別的什么地方。大夫去了又來,面色比先前更為凝重,診完脈,跟隨應(yīng)皇子出來,這才說道:“皇妃面容呆滯,言語不利,記憶失常,神志不清,……只怕是呆傻之癥。”應(yīng)皇子聽了驚詫不已,怎么這么一會兒的功夫,皇妃就又成了呆傻之癥?強忍著心里的疑惑,回來這才問里屋的丫頭紫玉:“皇妃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又會昏了過去?”
紫玉就是被她心里叫做腦袋的那個丫頭,一聽應(yīng)皇子發(fā)問,就“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口中說道:“都是奴婢們不好?;首觿偝鋈ィ緜兛粗叔袷且饋恚桶鸦叔隽似饋???苫叔蛔饋砭椭比轮^痛,讓把她放倒。可誰知,奴婢們笨手笨腳……皇妃又痛的不住的掙扎,……一時沒有扶好,讓皇妃跌在了枕頭上,便……又昏過去了。好在沒多時,就又醒來了?!?p> 紫玉邊說邊看著應(yīng)皇子的臉色,知道這頓責罰是怎么說也躲不過去了。她們這么一群人伺候著一個皇妃,還能讓皇妃跌的昏迷,還要她們何用。尤其皇妃現(xiàn)在這種情況,用大夫們小聲嘀咕的話來說,是死而復(fù)蘇!這剛醒過來,萬一再讓這一下跌的……紫玉不敢往下想了,俯身重重磕了一個頭?!芭緜冊撍溃埢首迂熈P!”
“奴婢們該死!請皇子責罰!”里屋眾丫頭都跟著跪倒在地,嘴里說道。
應(yīng)皇子沒有做聲,只垂首聽著。陽光透進里屋門上的帷帳,印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勾勒出一幅好看的側(cè)影。只是這好看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笑意。笑是需要心情加持的,當你心情好,沒有任何負擔,不自覺的就會是一副笑臉??蓱?yīng)皇子卻像是早已忘了笑是怎么一回事了。
“都起來吧?!彼戳艘谎酃蛄嗽诘叵碌难绢^們,還是說道。丫頭們看不出來,還當皇妃只是昏迷了又醒來,大概只有他看出皇妃的前后變化。
紫玉又自責了一番,見應(yīng)皇子確實沒有怪罪的意思,這才起來。眾丫頭也跟著站起來,退到了墻角。她們跟著皇妃陪嫁到這府里也有一月有余了,還從來沒見過皇子發(fā)脾氣??墒撬齻兙褪桥滤;首由砩嫌幸环N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氣質(zhì),讓人不敢造次。
應(yīng)皇子向門外走去。外面門口立著的一個丫鬟正偷眼瞄著里屋的動靜,猛見他出來,慌的趕忙垂下了視線?;首又蛔鰶]看見,走到門口又想起來,折回來說道:“若是別人問起來……”他略做沉吟,才又說道,“你們只說皇妃是自己昏過去的?!?p> 紫玉先不解其意,稍后才明白過來,不敢置信的抬頭看著應(yīng)皇子。應(yīng)皇子臉上卻依舊沒有什么表情,只吩咐了一句先不要告訴老夫人,便扭頭去了。
應(yīng)皇子這么說倒不完全是為了丫頭們。皇妃死的糊里糊涂,這又糊里糊涂的醒轉(zhuǎn)過來,實在太過蹊蹺。若是再生出什么事端來,只怕圣上和義父又會懷疑是有人從中做鬼,到時候免不了又是一場麻煩。想起皇妃死時這府里的混亂情景,下人們失魂落魄,官差出出進進,——應(yīng)皇子仍是心有余悸。實在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了。再說這些丫頭們也確實夠倒霉的,跟著這么一個主子,活著的時候不能再讓她們揚眉吐氣,死了還差點讓她們跟著吃官司,這一回就替她們遮掩過去吧。
應(yīng)皇子還專門叮囑不讓告訴老夫人,怕老夫人知道了害怕??蓶|府鬧騰成這樣,大夫來了去,去了來。早有多嘴的婆子打問清楚了來龍去脈,沒用多久,皇妃死而復(fù)生就在府里傳開了。這義王別府又分為東西兩府,應(yīng)皇子和皇妃所在的是東府,老夫人所在的是西府。兩府之間只隔著一座園子,婆子之間相互走動,早把這消息傳到了西府。至這日傍晚,應(yīng)皇子去西府例行看望時,卻見進園子的角門早已被上鎖。兩邊的甬道上灑著厚厚一層白石灰。
應(yīng)皇子知道,石灰可以殺毒驅(qū)瘟。這是老夫人告訴他的。說在大疫之年,人們都是在院里灑上石灰,大蔥泡在水缸里喝水,以對抗瘟疫??磥砝戏蛉耸前鸦叔K醒也當成了瘟疫對待。
不過他也能理解。畢竟皇妃這也太過離奇了。就連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義王聽聞此事,也是大驚失色,不敢相信。因為當初皇妃之死不明不白,義王也是飽受圣上猜疑,如今風波才剛平息,皇妃卻又醒轉(zhuǎn)過來了。怎能不令人生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