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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吟年華停

第十三章 弱水(下)

流光吟年華停 蝶和樹 10107 2024-10-26 08:2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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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零楓俯首向葉商止道謝。

  尹零楓問道:“你想要什么,你來此的目的是什么?”

  葉商止道:“我想要的你沒有。”

  尹零楓笑道:“那便抱歉了。”

  葉商止接著道:“但是必須通過你才可以得到。”

  遠(yuǎn)處有個女子遙遙地望向這邊,葉商止也向著那個方向望著。

  尹零楓道:“你要鮫人的雙眸?”

  “鮫人的雙眸可令人起死回生,修成神的鮫人更是因一身靈力俱儲于雙眸中可保凡人長生不老。而我想要的,只是起死回生罷了。”

  尹零楓道:“那其它鮫人瞳亦可,為何非要這一雙?”

  葉商止回道:“因?yàn)檫@世間只有一個鮫神,而只有鮫神的鮫瞳可以復(fù)活神?!?p>  雨幕中的女子向著這邊行來。尹零楓道:“蘇落所求只是長生不老,而鮫瞳若是安置進(jìn)了凡人的身上,那除非那凡人自愿放棄生命,否則便取不出來。若強(qiáng)取,那眸便散了。”

  尹零楓望著那行來的女子:“蘇落所求只是長生不老,她不會甘愿放棄生命的?!?p>  葉商止道:“她所求從來不是長生不老,只是一個你罷了。你若是亡了,她便沒有生存的理由了?!?p>  尹零楓凝視著那緩慢而來的身影:“可你也聽見了,我喜歡蘇落,我怎會眼睜睜地看著她死,而你也未必能致我于死地?!?p>  葉商止手一揮,憑空現(xiàn)出一幕影像。

  忘川的盡頭,輪回池的交界處,彼岸花盛開的燦爛,一女子游蕩在其中,影影綽綽,凄涼無比。

  葉商止道:“泠已經(jīng)失了存活的心,入不得輪回了。她在冥界遲早魂飛魄散。彼岸花可養(yǎng)她魂魄,前塵種種一筆勾銷。”

  彼岸花,養(yǎng)魂取魂,養(yǎng)魄取魄,是一命換一命的活法,是以飛蛾撲火的方式為心愛之人贖下所有罪的方式。

  葉商止道:“她本無罪,因你有罪。”

  尹零楓凝視著那一縷魂:“可我是否足夠愛她呢?”若沒有足夠的愛,又怎么化得成彼岸花呢?

  葉商止指尖閃著微微的藍(lán)光,那藍(lán)色的細(xì)碎光芒一點(diǎn)點(diǎn)地融入尹零楓的腦海中。

  14

  尹零楓本名為冷亦,是妖族最小的王子。冷亦雖為妖族王子,從小的待遇卻很不好,妖族的人歧視他,因?yàn)樗侨祟惻铀?,人族也歧視他,因?yàn)樗且粋€妖。

  冷亦從小跟隨母親在人間生活,冷亦的母親帶著她輾轉(zhuǎn)在各個地區(qū),他們從南方走到北方,又從東邊走到西邊。他好奇時也問過母親,為何他們要不停地行走,母親告訴他,是因?yàn)槭篱g風(fēng)光各不相同,他要帶著冷亦領(lǐng)略一番各地風(fēng)光。

  那時的冷亦信了,他開始真正地游玩一般從一地到另一地。直到母親死后,冷亦被妖族接了回去,冷亦才明白,他和母親輾轉(zhuǎn)各地,是因?yàn)樗頌榘胙菝采砹砍砷L速度與人類不同,往往在一地住了三四年他還是孩童的模樣,又因他不懂控制容貌的法術(shù),白發(fā)赤瞳極為惹人注目,母親無法,便只能帶著他不停地更換住處。

  冷亦隨著母親生活了四十多年,可直到母親去世,直到他回到妖族,他還是五六歲孩童模樣。

  母親在去世的前幾年買回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她引著那小女孩到冷亦的面前,告訴冷亦:“亦兒,她叫蘇落,她會照顧你長大成人?!?p>  冷亦帶著仇視的目光盯著那小女孩,除了母親,冷亦基本無法對任何人友好。那小女孩卻笑盈盈地過來拉住冷亦的手,許諾道:“公子,我會照顧你到長大成人。此生,我絕不違此誓?!崩湟嗫吹侥赣H欣慰地笑了,他望這個不畏懼自己,對著自己許下重諾的小女孩也不是那么可憎了。

  后來,母親死了,蘇落陪著自己回到妖族的居住地。妖族之地,大多數(shù)妖不喜歡瘦弱的人形,所以什么奇怪的妖都有,有妖頂著牛頭人身行走,有妖青面獠牙,有妖又嘶嘶地吐著蛇信子……,在這里這樣的樣貌才是正常的,像是冷亦和蘇落這般人模人樣的反而奇怪。

  15

  妖王是一只修行不知多少年的九尾靈狐,冷亦是妖王的孩子,真身卻只是八尾靈狐,因?yàn)樗侨祟惻诱Q下的。

  妖王不喜歡他,妖王在人間春宵一度,早忘了那個人類女子,更別說記得冷亦。

  妖王盤踞在高高的寶座上,對他道:“吾所為之事也只能是接你回來,日后種種,皆由你自己?!?p>  他被摔出靈殿,再未見過自己的父親,他妖力微薄,處處遭受欺辱,亦無人為他撐腰,只蘇落次次小心地將他背回去,一刻不敢懈怠地守在他的身邊。

  妖界之人不敢輕易傷害凡人,這會損他們的修行,會引來雷劫。凡人更不敢對妖族之人動手,因?yàn)榫潘酪簧?,?dāng)然大多數(shù)時候是絕無生路。所以雖然所有的妖都以欺凌冷亦為樂,卻沒有妖為難蘇落。

  那是冷亦生命中最艱難的時期,他步步行得苦痛,唯有蘇落是他這艱苦生活中的一絲甘甜。蘇落陪著他,從窈窕的少女到溫婉的女子再到滿臉的皺紋的老嫗,她未曾忘記過自己的誓言。

  冷亦百歲時,終于從一個小小的孩童成長為了一個英俊挺拔的男子,他握著蘇落的手道:“此后,由我來守護(hù)你。”

  冷亦長大了,體內(nèi)潛藏的靈力也被激發(fā)了出來,妖族內(nèi)已經(jīng)少有能夠欺負(fù)他的妖,可他看著日日蒼老下去的蘇落,一日勝一日的惶恐。

  蘇落望著這個她一路陪伴,才堪堪長大的男子亦是不舍。她感覺得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日漸流失,她看著鏡中容顏枯槁的自己,想著自己曾經(jīng)亦是容顏勝雪,而只有那樣的自己才可以自信地站在冷亦的身旁。

  蘇落循循對冷亦道:“弱水有神,鮫人化成,鮫人的眼為凝靈珠,可保我長生不老。冷亦,你可能為我尋來她的眼,這樣,我便可以有長長久久的生命了?!?p>  冷亦望著虛弱的蘇落,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蘇落所求也正是他所求。

  16

  弱水在江南,江南是個極好的地方,冷亦站立在茫茫細(xì)雨中,微風(fēng)柔柔地拂過他,他看著街頭巷尾,看著青石板路上那踢踢踏踏著歡笑奔跑的少女。

  泠是個極好極歡快的水神。

  江南雖是極好,一切卻也太過素雅,冷亦想起他和母親在人間游歷時在北方見過一種樹,那樹每到秋天,一樹的葉子便成了紅楓色,不會開花,卻比會開花的樹美麗不少。

  冷亦用妖力靈流滋養(yǎng)了一棵楓樹,那樹高大極了,樹上密密麻麻的紅葉無一絲雜色。冷亦想那水神應(yīng)該是會喜歡這樹的,他看那水神一派天真,幼稚地想著或許可以用這樹換她的雙眸。

  泠確實(shí)喜歡那楓樹,可楓樹是不抵她的雙眸的,這世上也無什么可抵得上她的雙眸,因她的雙眸便是她所有的靈力,是她的生命,什么可以讓她用生命來換呢。

  可泠愿意用她最愛的一株珊瑚樹來換這楓樹,冷亦雖失望,卻也在意料之中。

  冷亦時時去看望泠,他看這水神一派天真,便循循地引誘著這水神。他有時望著這水神亦是覺得稀奇,但凡有靈之物要修成神,必是三災(zāi)九難受盡折磨,即使修成了神也不復(fù)往日純真,就比如他,不過堪堪長大,一顆心便已是千瘡百孔,可泠一路修煉而來,成了靈力強(qiáng)大的神,一顆心依舊是純真無比,實(shí)在是令他感慨不已。

  可泠若是稍微不那么純粹一些,他也引誘不到這靈力強(qiáng)大的水神,所以這便是天賜良機(jī)吧,是給他,也是給蘇落的一種成全。他望著倚在楓樹下沉睡著的泠,淡漠地想著,他和蘇落這一生太過苦楚,總是要一些成全的。

  他隱藏自己的氣息,以人的姿態(tài),步步為營攻克著這個天真的神。

  他假裝自己很愛很愛這個女子,他深情款款地向這個女子說著情話,引她情動,心甘情愿將自己的至寶,一雙透徹的眼眸給了他。

  他小心護(hù)著那雙眼眸,他跪在已然故去的蘇落身旁小心翼翼地將那雙眸融入了她的身體中,他守在蘇落的身旁,望著她容顏蛻變,重回最美的年華,望著她睜開雙眸,那眸流轉(zhuǎn)著落在他的身上,那一瞬,望著蘇落的那雙眸,那雙本應(yīng)是泠的眸,里面閃著細(xì)碎的光芒,卻不再是那般純真無邪,引人入迷。

  他倉皇逃離。

  冷亦倚在楓樹上,楓樹下是人身魚尾的泠,她氣息微薄,輕輕吐息中滿是濃濃的血腥之氣。

  冷亦知道,失去了雙眸的泠便失去了所有的靈力,失去了護(hù)佑住弱水,護(hù)佑住江南的能力,她自此成為了罪神,難容于天地。冷亦倚在楓樹上,他終究是覺得欠這水神良多,他想送她最后一程。

  可冷亦卻不曾想,泠的求生欲望如此強(qiáng)烈,她拖著殘缺之身,以罪神之名渡了忘川,入了輪回道。奔流不息的忘川上方,孟婆幽幽問著泠:“魂飛魄散豈不是更好,何苦受輪回之苦?”

  泠道:“我于弱水有愧,于江南有愧,我還想拖著這殘缺之軀再回江南看看?!?p>  孟婆一勺勺地舀著湯,她身前迷霧重重,她道:“你為神,卻受他人蠱惑,困頓于人間情愛,這合該是你的結(jié)局?!?p>  那些記憶,苦痛的,甜蜜的,一寸寸地從她的身體中抽離,她回道:“我懂得?!?p>  泠虛虛地浮于忘川,這是她的劫,己心不堅(jiān),這合該是她的結(jié)局,她不怨尹零楓,只是想要再見見他,僅此而已。

  冷亦隱在幽冥的暗處,他看著泠,心中難過,他問孟婆道:“她會去往何處?”

  孟婆對他道:“這是她的劫,落得如此下場,是她意志不堅(jiān)定導(dǎo)致,于你無關(guān)。若你困頓于此,這便也成了你的劫。”

  冷亦望著忘川中浮沉的泠,他想,這本就是她的劫,于我又有何干。他對孟婆道謝,轉(zhuǎn)身離去。

  他又回到了妖族,蘇落也可以長長久久地陪在他的身邊。他不斷增強(qiáng)著自己的實(shí)力,在妖界的地位漸漸舉足輕重。

  如果不是因?yàn)樘K落無法承受那強(qiáng)大的神力身體經(jīng)脈日益損傷,全身上下苦痛不堪,他幾乎要忘了泠。

  蘇落流著眼淚,哀哀地求他去取泠的心頭血,因?yàn)橹挥秀龅男念^血可以止這疼痛。他望著蘇落的雙眸,那里折射出了泠的風(fēng)采,他沉默了。

  蘇落哀求著他,一次又一次,他看著蘇落因苦痛日漸消瘦的臉頰,看著蘇落死死咬住唇舌,滿口的鮮血,他應(yīng)了蘇落的請求。

  17

  冷亦在大漠尋到了泠,他看昔日風(fēng)光的水神如今狼狽不堪,看那個純真愛笑的女子現(xiàn)在猶如受傷的小獸一般謹(jǐn)慎,看失了雙眸的泠摸索著在大漠行走。他看著泠的轉(zhuǎn)世,看著這個女孩,幾乎忘了尋她的目的,只覺得,甚為想念。

  冷亦知這女孩在他到來之前必定受了極大的苦楚,所以他循循誘著這女孩信任他。他置辦房子,知泠喜濕潤之處便在檐角各處掛滿了冰晶。所以院落雖處大漠卻是濕潤宜人的。他還是擔(dān)心泠受到傷害,所以便為院落布置了牢不可破的結(jié)界。

  冷亦想泠受這般多的苦楚,心思必定也會如他一般百轉(zhuǎn)千回,總是在盤算著什么。他寵著這女孩,卻也在暗暗觀察著她,看這女孩會成長為怎么樣的一個心思深重的人。

  可泠亦失望了,泠受的苦痛只是令泠沉默悲傷,她的善良純真是刻在骨子里的,并不因轉(zhuǎn)世而改變,更不因苦痛而消失。

  泠怕拖累他,一次次地想要逃離他,他對這倔強(qiáng)的女孩無法,只得順著她,假裝離去,將她藏在這最好的院落中,為她設(shè)下最堅(jiān)固的屏障,保她不被他人欺負(fù)了去。

  他時時來看望泠,看她在他的保護(hù)下生活安穩(wěn),看她日日成長,日日蒼老,最終離開這人世。冷亦并不悲傷,因?yàn)樗浪€會尋找到下一世的泠。

  泠第二世時,冷亦早早地便找到了她,他知她生命必定坎坷,所以他守候在她的身邊,在她最為無望時給她希望,給她承諾,他愿意守著她天真無憂地生活。

  冷亦想到了泠生命中會出現(xiàn)的種種意外,他自信地認(rèn)為種種意外他都能夠解決,他會守泠一輩子,泠的生命中只會有他。可他忽略了人間情愛,在他的心中,泠還是那個喜歡他喜歡到可以為他剖出雙眸的水神。可是不是的,泠渡了忘川,早已忘了對他的愛。

  冷亦來到人間,偽造身份,偽造假的人形,甚至為了不引起他人的注意懷疑會隨著人的成長歷程在自己化成的假形上增添皺紋白發(fā)。當(dāng)泠聲聲喚他父親時,他望著鏡中的自己,臉頰上有著淺淺的皺紋,頭發(fā)也不甚光澤,是人間男子三四十歲的光景。

  泠擔(dān)憂他不能護(hù)她終老,按人間歲數(shù)來算,確實(shí)如此??墒牵墒撬茄逋踝?,壽命綿長,容顏不老,又怎么不能夠護(hù)他一生呢?

  冷亦心中悲涼,所以他一遍遍地向泠許諾,但泠只是微笑著抗拒。直到最后,泠含笑對他道:“我喜歡那個人,你歡歡喜喜地送我出嫁可好?”

  他猛然醒悟過來,這一世,泠喜歡的是另一個男子,不是他。

  泠親口承認(rèn)的喜歡,他又能如何呢?他只能為她備下最好的嫁妝,為她上上最好的妝容,歡歡喜喜地送她出嫁。

  泠伏在他的背上,殷殷勸他尋一房妻室,他突然想起自己很多年前對泠說的一段話。他對泠說,我自遇見你后,便再看不上其它女子,你可愿嫁我。那時候,泠是歡喜地同意了的。可是啊,他親手將她推開了,他已經(jīng)找不見了那個女子。

  泠道,冷亦,我出嫁了就不再回來了,你也莫要來看我。

  冷亦將泠背上花轎,聽那嗩吶聲漸漸遠(yuǎn)去,泠成了別人的妻,從此與他再無相干,他呆呆站著,思緒已混亂。

  冷亦渾渾噩噩地待在府中,不管走到何處,似乎都能聽到泠的聲音,看到泠的身影,睡夢中亦有泠眨著漂亮的眼睛,絮絮地向他講著她要穿什么樣的嫁衣,講著她要在紅楓下建一棟小小的房子,以后那就是他們的家……他看她的眼睛看得入了迷,聽她絮絮地說,聽得滿心歡喜,他想,這樣多好,她穿著最好看的嫁衣嫁給他,他為她在紅楓下建一棟小小的房子,那就是他們的家。

  原來一切都可以這么美好的,可是啊,可是泠已經(jīng)不在了。

  那教書先生的女兒又來了,她對冷亦噓寒問暖,她殷殷關(guān)切著冷亦,她等著冷亦,從最好的年華等到了容顏衰老。

  冷亦問她道:“可有所愛之人,可有所歸之處?”

  她答道:“所愛之人近在眼前,所歸之處唯所愛之人所在之處?!?p>  冷亦道:“我有所愛之人,我傷她極深,我有所歸之處,亦唯我所愛之人所在之處。”

  那女子匍匐下拜,淚雨滂沱,她知這便是她所等待的結(jié)果了。

  冷亦將院落留給了那女子,他化不同的人形,殷殷地守在了泠的身邊。

  他挑著首飾擔(dān)子從泠的門前走過,取出最好的首飾贈與她;他做行路的苦行僧,從泠的手中接過一碗甘甜的水;他還成為她的鄰居,日日幫襯著她。

  他日日守候在泠的身邊,他冷眼看泠的夫君在外盤下院落養(yǎng)著嬌美的小妾,看著那男子將泠所有的陪嫁揮霍完。那個男人并不愛泠,他愛的,只是那豐厚的嫁妝。

  冷亦想,泠所愛之人總是如此不堪,他如是,這個男子亦如是。

  冷亦給了那個男人一大筆錢,供他揮霍,因?yàn)橹挥羞@男子有足夠到多余的錢,泠才能夠衣食無憂,又借男人的名義為泠買下了一個院落,他則成為了泠的小廝。泠說過,再也不愿見他,他便不能以冷亦的名義來守護(hù)她。

  那男子有時到這小院中,看他對泠殷殷關(guān)切卻又不敢過于靠近,不免嘲諷。他嫌男子忒煩,便一步步地逼著男子離開,再也不敢踏進(jìn)這院落。

  他守著泠,覺得心安。他看泠不因男子的離去而心傷苦痛,也覺欣慰。

  泠漸漸老去,記憶混亂,夢中偶爾會呼喚他的名字,帶著依戀愛慕。天氣晴好時,他會抱泠出去曬會太陽,她喜歡溫暖的陽光,她靠坐在榻上,絮絮地向他說著她愛一個人,愛了一輩子,可是此生再也見不到他。

  泠不厭其煩地說著,冷亦聽得心中酸楚,他原以為泠對那個男子的喜歡也就如此,卻不想是如此濃烈的愛意。

  泠臨終時,他守在泠的床前,泠似乎是看見了某個人,她的目光變得繾綣依戀,她伸出手,又輕輕握住,她溫柔地道:“冷亦,我從不敢對你說我愛你,可是我愛了你一輩子。”

  泠滿足地閉上了雙眼。冷亦握住泠的手,難過得不能自己。

  第三世時,泠是一個眼盲腿殘的啞女,冷亦找到她時,看她這般模樣,百般不解,泠在輪回轉(zhuǎn)世中償自己的罪過,不管是身體還是境遇都應(yīng)該是一世好過一世,又怎么會像如今這樣,一世壞過一世。

  冷亦不解,他一卷卷地查閱資料,終于讓他找到緣由,鮫人水神若因罪入輪回便必須受百般苦楚,若受人庇佑世世順?biāo)毂銜鄳?yīng)地降下懲罰,直至魂飛魄散。

  泠在兩世輪回中受冷亦的照顧良多,雖第一世時的初始有些苦痛,但那兩世中也就只有那點(diǎn)苦痛,遠(yuǎn)遠(yuǎn)不夠她贖罪所應(yīng)受之痛。

  冷亦的目光凝在“魂飛魄散”四字上,他本意只是護(hù)泠周全,又怎想會弄巧成拙。

  他又日夜尋解決之法,最后從一千年老妖處得知,若一人欠另一人良多,兩人結(jié)為夫妻,夫若對妻有所折磨,這來自最親密之人的折磨便必然會將彼此之間生生世世的護(hù)佑相欠一筆勾銷。

  所以冷亦迎娶了泠,卻總是不愿對她有所優(yōu)待。蘇落聽聞了冷亦的婚事,也巴巴地跟了來,她質(zhì)問冷亦為何娶了泠。蘇落和冷亦之間,道不清是何種關(guān)系,蘇落守著冷亦是為償冷亦母親的情,也因?yàn)橹灰诶湟嗟纳磉?,她總是衣食無憂的。冷亦又總是對著她千依百順,冷亦可以給她她想要的一切,她離不開冷亦。冷亦則是身邊無一知心之人,孤獨(dú)侵蝕著他,他只能從蘇落處得些許的安慰。

  蘇落對冷亦有著極強(qiáng)的占有欲,冷亦明白,他也由著她。所以冷亦并不提泠的劫數(shù),只告訴蘇落泠是神,若貿(mào)然娶泠的心頭血只會引來天劫,可如果泠是他的妻子,取泠的心頭血便理所應(yīng)當(dāng),因?yàn)樗麄円呀?jīng)為一體。

  蘇落信了,卻不愿回妖界,她留在了冷亦的身邊,親自照顧著他的衣食住行。冷亦自然也由著她。只蘇落時時問冷亦何時取泠的心頭血,冷亦卻不能答她。

  冷亦和蘇落相互照顧著,他們一路走來,經(jīng)歷生死,是彼此最為親密之人,若說愛,他應(yīng)是要愛蘇落的,若說誰能與他共渡一生,也只有蘇落,蘇落是他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倪x擇。

  可他卻茫然得很,他護(hù)著蘇落,不愿她受一絲傷害,想著他們會一起度過一生也自然得很??伤膊辉搞鍪芤唤z傷害,他護(hù)著泠,有時出神想著此生他們會一同走過便覺欣喜,他惦念著泠的一瞥一笑,想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陪在泠的身邊。

  他不懂這份感情,不愿承認(rèn)這份感情,也不能接受這份感情,因?yàn)槭撬H手?jǐn)嗨土算?,他不能要這份感情。所以他開始流連煙花之地,似乎這樣便可以忘記他對泠的愛,這樣便可以逃避。

  冷亦折磨著泠,無視著泠,亦是在折磨著自己。他時時待夜深人靜去看望泠,看她一身疲累傷痛,看她眉目緊鎖便深深自責(zé),可他也只能如此,他不知再能有何種理由去靠近泠,去奢求泠的愛和陪伴。

  泠的匕首刺入心口時他措不及防,泠聲聲質(zhì)問他為何又一次傷害她,聲聲道他想要的她皆會予他。他無措地捂住泠的心口,泊泊鮮血從他指尖淌下,他又一次傷她至此,他痛苦得幾乎窒息。

  蘇落得了泠的心頭血很是欣喜,她依偎在冷亦的身旁笑語嫣然,冷亦卻不愿再多言語。至此他看蘇落,與看常人無異。非要說有什么不同,也只比常人多了幾分感激,再不復(fù)往常的親密。

  冷亦原想著再去找泠的轉(zhuǎn)世,卻不曾想泠困在了這小小的院落中,走不出去,這江南小鎮(zhèn)也開始日日密雨,連綿不絕,不休不止。他看泠茫然地立于雨中,看她徒勞無功地撞擊那看不見的屏障。泠癡癡傻傻的,已經(jīng)不識他,也看不見他。

  他知他傷泠太重,導(dǎo)致泠的執(zhí)念太深,生生困住了自己,又恐懼著見他,所以泠看得見世間萬物,獨(dú)獨(dú)不再看得見他。

  18

  江南的雨一下下了百年,處處霧氣氤氳,他深居簡出,盡量不惹人注目,倒也安穩(wěn)地在這小鎮(zhèn)過了百年之久。

  他躑躅在這小鎮(zhèn),守著泠,不知需要守多久,守成了習(xí)慣。可這總是會有個盡頭的。因?yàn)殂鲞@樣日日耗著,總有那么一天會魂飛魄散。他一遍遍地想著那一天,想得幾乎麻木,所以到最后泠的死亡離去也不是那么難以接受。

  泠愛冷亦,愛得癡狂,愛得慘烈。冷亦對泠,卻始終不知那是不是愛,他對泠的感情那樣地寡淡,寡淡到可以取她雙眸取她心頭血,寡淡到可以送她出嫁成為他人妻,他也待泠好到心坎過,他卻只當(dāng)那是歉疚,可泠的一瞥一笑一言一語,泠對他癡狂的愛,早已滲進(jìn)他的四肢百骸,他愛泠,早已融入了生命。

  孟婆說,這是水神泠的劫數(shù),可又何嘗不是他的劫數(shù)。他的生命中,母親愛著他是悲傷的,蘇落愛著他是帶有千般目的的。只有泠,義無反顧地奔向他,熱烈地愛著他,他又如何能不欣喜若狂,如何能夠不沉淪其中。

  這是場劫,是他和泠雙向奔赴的劫。

  雨幕中,蘇落緩緩靠近,冷亦卻融入了雨幕中,消失不見。

  空中,赤紅的彼岸花還在熱烈地開著,白發(fā)赤瞳的冷亦緊緊地?fù)碇?,一身的妖力化為五彩斑斕的光束環(huán)繞著他和泠,他溫柔對懷中女子道:“冷亦,我告訴過你的,我的名字是冷亦?!?p>  光束散去,一枝綠莖上蔓出綠葉,綠葉簇?fù)碇粋€小小的花苞,花苞盛開時,綠葉便枯萎消失。

  彼岸花,有花不見葉,葉生不見花,生生世世,世世交錯。這是對他們的懲罰,但他們都活了下來,他們還在一起,這就足夠了。

  19

  江南淅淅瀝瀝下了百年的雨停了,蘇落在重重疊疊的雨幕中顯出身形,短短的一段路,她走得極慢,她在等一個結(jié)果,但最終的結(jié)果非她所愿。

  柔柔軟軟的聲音飄進(jìn)葉商止的耳中:“冷亦呢?”

  沒有歇斯底里的質(zhì)問,只是淡淡的疑問,像是冷亦只出去了一小會,等一會兒,他就會回來,他們會一起回到妖族,她們從此便能夠長長久久地廝守下去。

  空中,赤紅的彼岸花搖曳著,葉商止指著虛影:“他化成了一株花?!?p>  蘇落沒有去看空中,她的瞳孔渙散開來:“我和他一路走到如今,冷亦有了極強(qiáng)的妖力與極高的地位,我亦有了長長久久的生命,不必再流離失所,不必再在夾縫中生存,我們終于成為了高傲的存在,不必再卑微地被人踩在腳底下過活。我們少時所求,所愿,唾手可得??伤瓦@樣放棄了,我們這幾百年的卑微努力又算什么?”

  蘇落逼視著葉商止:“你說,這算什么呢?他沒有被人族取走性命,沒有被妖族欺凌致死。他說過,他會變得強(qiáng)大,強(qiáng)大到再無人能欺辱我們,強(qiáng)大到我們可以得到想要得到的一切??墒乾F(xiàn)在呢,他修煉得如此強(qiáng)大,卻甘愿放棄生命成為了一株花?”

  蘇落的聲音變得尖銳:“你說,這算什么?我只是讓冷亦取了她的雙眸和心頭血,她卻要走了冷亦的生命還有全部的愛。”

  蘇落哀哀落下淚來:“冷亦,這值得嗎?”

  葉商止望著蘇落:“值得的。你一路陪伴在冷亦的身邊,你應(yīng)該知道,冷亦真正缺的不是強(qiáng)大的妖力,亦不是至高的地位,他缺的,只是一個真心待他,真心愛他的人。而只有泠,給了他這種愛。所以,他愛的,只會是泠?!?p>  蘇落望著空中的彼岸花,崩潰道:“那我呢,這幾百年的陪伴都是假的嗎?我對他的愛都是假的嗎?他怎么就可以拋下我離開呢?他怎么就忍心選擇了泠呢?”

  天邊乍現(xiàn)一線光明,那縷陽光打在蘇落的臉頰上,她猶自哽噎不已,更顯她臉色蒼白。

  葉商止道:“你對冷亦的陪伴是真的。只是這陪伴中是對冷亦母親的感激還是對冷亦的感情你也說不清不是嗎?再者你無依無靠,雖是和冷亦處在妖族,但對你而言妖族比人族更好不是嗎?至少在妖族的你無人欺辱,衣食無憂,你所要做的唯一事情便是將重傷的冷亦帶回家。”

  蘇落抱著頭,語聲尖銳:“不是的,不是的,我愛他啊,這世間沒有人比我更愛他了,只有我能日日夜夜陪伴在他的身邊,只有我能對他不離不棄。”

  葉商止冷淡道:“你愛冷亦,所以便以愛之名要求冷亦為你尋長生不老之藥。須知世間生老病死自有定數(shù),又豈是容他更改的,即便此時未有報應(yīng)降臨在他身上,又怎知以后未有報應(yīng)。再者他取泠的雙眸后,他心中所受煎熬你又如何不知?”

  “遑論你使用凝靈珠后因無法忍受來自神的巨大靈力全身經(jīng)脈劇痛之后又巧言軟語要求冷亦為你取泠的心頭血。”

  “蘇落,你的心思,冷亦又怎會不知?他縱著你,你呢?你卻只是利用他的這份感情。是你一步步將冷亦推到了泠的身邊,蘇落,你不愛冷亦,你只是愛他的價值。”

  蘇落喃喃道:“不是的,我求長生不老只是想要長長久久地留在冷亦的身邊,再者,取了泠的心頭血又如何,她入了輪回道,沒了這一世還有下一世……

  蘇落對冷亦有情,此種情況卻無法令她放棄性命。

  葉商止的眼眸閃著細(xì)碎的藍(lán)色光點(diǎn),她凝視著蘇落,蠱惑著她的心神:“蘇落,你愛冷亦,是嗎?你比泠更愛冷亦是嗎?”

  蘇落愣愣地點(diǎn)著頭:“我比泠更愛冷亦,這世間不會有人比我更愛冷亦了?!?p>  葉商止眼中光芒更甚:“可是冷亦死了啊,你是不是要去陪他,你說過你會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陪在他的身邊的?!?p>  蘇落點(diǎn)了點(diǎn)頭,葉商止的手中化出一把利刃,她將利刃放入蘇落的手中:“泠可以為冷亦剖出雙眸,蘇落,你也可以的,是嗎?”

  蘇落凝視著手中的利刃,她點(diǎn)著頭,手拿著利刃一寸寸地向著雙眸靠近,那利刃眼看著就要碰到雙眸,“啊……”蘇落慘叫著將利刃丟棄:“我好不容易可以長生不老,我好不容易活成如今模樣,我不要,我不愿意。”她困獸般地蜷縮著身體。

  葉商止抬起蘇落的頭,她眼中閃著瑩瑩的光,模樣身形亦是化為了冷亦模樣,她溫柔喚她:“落兒,你說過要陪著我的?。柯鋬?,隨我走吧?!?p>  蘇落淚眼婆娑地望著眼前人,她伸出手撫摸著眼前人:“冷亦,我知道你不會丟下我的,我知道的。”

  “冷亦”溫柔笑道:“我怎么忍心丟下落兒呢?”他將利刃放入蘇落的手中,誘道:“隨我走吧,落兒,我在等著你呢?!?p>  蘇落拿著利刃,手一寸寸地向著雙眸刺去,“冷亦”撫著她的臉頰,猶在循循誘惑道:“不痛的,落兒,取出雙眸,你就能來到我的身邊,我們就能長相廝守了?!?p>  蘇落的眼中落下淚來:“長相廝守?!?p>  那利刃倏忽刺入雙眸,蘇落痛呼一聲,一對靈力充沛的雙眸便浮在了空中。

  痛苦侵襲著蘇落全身筋絡(luò)骨骼,她痛得全身痙攣,她的容顏寸寸枯槁,她蜷縮著,在劇痛中醒悟過來,若真是冷亦,又怎么會舍得她受這般苦楚呢?

  葉商止將凝靈珠收好,俯身向蘇落愧疚道:“對你不住。”但也只是愧疚罷了,這對凝靈珠,她是一定要得到的。

  蘇落空空地望著眼前:“原來是你?!?p>  她的氣息微?。骸捌鋵?shí)你說的,也是對的。”

  蘇落家境貧困,父母為了生計(jì)九歲那年將她賣入勾欄院,她在勾欄院中過了一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是冷亦的母親將她解救了出來。蘇落守候在冷亦的身邊,既是償冷亦母親的恩,也是因?yàn)榇诶湟嗟纳磉吽偸前踩偸且率碂o憂的。后來,冷亦強(qiáng)大了,對她更加地千依百順,她留戀這奢靡安穩(wěn)的生活,所以想要求得長生不老,甚至到了后來,即使知道冷亦心中所受折磨,她還是撒嬌般地求冷亦為她取泠的心頭血。她以為那是愛,那可以令她和冷亦更好地長相廝守,其實(shí)那只是對冷亦的逼迫和索取。

  “葉姑娘,但你有一點(diǎn)說錯了。我是真的愛冷亦。”她對冷亦的愛中,摻雜著很多很多,有對冷亦母親的感恩,有對冷亦價值的需要,也有對冷亦陪伴的日久生情??墒牵膼劬椭荒苁沁@樣的,她只能這樣愛著冷亦,因?yàn)槔湟嗟哪赣H拯救了她,她才可以遇見冷亦,她對冷亦母親的感恩之情在愛情之前。只有冷亦足夠強(qiáng)大,強(qiáng)大到可以護(hù)住她,可以幫她鑄就不老之軀,她才可以長長久久地守在他的身邊。因?yàn)楹屠湟嗳杖障喟椋驗(yàn)槔湟嗟臏厝嵋源?,她才可以一日?fù)一日日久生情地愛上這個男子。

  她的能力太卑微,她仰仗著冷亦而活,她給不了冷亦任何東西,即使是冷亦所需的陪伴和愛,她也只能依靠冷亦才能將這些保持下去。

  她算的精明,才可以至今陪伴在冷亦的身邊,她永遠(yuǎn)給不了冷亦熱烈滿溢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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