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觀殿的暖閣內(nèi),昏迷在床榻上的魏珩劇烈地干嘔了幾聲,血痰洇在丫鬟遞上來的手帕上,染紅了好大一片。
李瑛在床榻邊坐了下來,望著滿面赤紅的丈夫,眼中寫滿了擔(dān)憂:“快拿水來!”
正吩咐間,她只感覺手腕被人一把握住,尚還有些神智不清的魏珩艱難地呢喃了一句:“送……我去……章德……”
此時,追月在一旁手腳利落地遞來了一碗溫?zé)岬牟铚?。李瑛接過手中,親自舀起一勺喂到嘴邊:“嘔得這般厲害,先補補水喝。”
可憐魏珩掙扎著睜開雙眼,眼前卻空無一物。他眉頭微微皺起,喉間發(fā)澀,卻啞著聲兒,半天問不出一個字。
怎么回事?他什么也看不到。
李瑛一下就明白了丈夫的疑惑,她輕輕嘆了口氣,溫柔地握住他的手,安撫道:“太醫(yī)說你被烈火灼傷了眼睛,需得靜養(yǎng)幾日方能恢復(fù)?!?p> 魏珩安下心來,他緊了緊握住李瑛的手,極力勉強自己說出話:“你……別累著……”
他說出這話時的關(guān)懷擔(dān)心顯而易見,卻又點到即止。
即便他看不見,李瑛還是沖人搖了搖頭:“知道了?!?p> 魏珩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他的神態(tài)表情顯得有些不悅:“太醫(yī)……來過?”
李瑛沒有否認。
只聽魏珩極其自責(zé)地嘆出一口氣,沉默須臾,他語氣平和地吩咐:“王妃,替我備車?!?p> 不用問她都知道,魏珩不顧自己身體狀況急匆匆出門是要去哪里。
她試圖攔下丈夫:“如今貴妃尚在氣頭之上,殿下即便進宮請罪也是于事無補,又何必折騰自個兒的身子呢?”
魏珩仍舊是從前那般舉止儒雅,他很是溫和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把相敬如賓四個字顯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我為人子確有不孝之處,既是請罪,哪有奢求原諒的道理。”
這件事既然他選擇了瞞騙母親,如今既已暴露,就只有以身謝罪的份了,哪里還敢有片刻怠慢?
論犟氣,魏珩天下第一。
李瑛自知勸不動他,便揣著一顆憂慮的心默許了。她約摸著恰好能趕上城門下鑰,不敢有絲毫耽擱,便急忙召來近身伺候的追月,支使她外出安置車馬。這頭她又覺得放心不下,提議要與魏珩同行。
“你身懷六甲……咳咳……還是我自己去吧?!蔽虹駥⑹执罱o前來侍奉更衣的家仆身上,身形不穩(wěn)地立起來,踉蹌兩步才站定穩(wěn)當(dāng)。
這件事本就是他一人所為,豈有讓李瑛牽連其中的道理。
李瑛本想再爭取幾句,可自己的身子支撐到現(xiàn)在的確有些經(jīng)受不住。此情此景之下她泛起了一陣心酸,一時不知道該自憐還是憐人。
她累了,顧不上執(zhí)拗的魏珩??商焐慕甜B(yǎng)又唆使她把所有能打點的細瑣都打點妥帖,親自將丈夫送到王府門前。
魏珩盲目摸索著坐上了車輿,臨行前他仍不忘禮節(jié)儀態(tài),將手掌從大氅中伸出,朝妻子拱手作揖以示道別。
“萬望保重身子?!?p> 在李瑛的囑咐下,魏珩登上車廂。隨著馬蹄快速而有節(jié)奏的聲音,車輿很快便消失在了街道盡頭。
李瑛望著丈夫消失的遠處,端莊典秀的眉眼間充斥起滿滿的孤寂感。
追月似乎看出了些什么,她那雙靈媚的眼睛望著身前的主子。從她勾引魏珩受罰至今,幾日來朝夕相處的畫面浮在眼前,她有些動容:“王妃……”
李瑛將落寞的神情從遠處收回,即便了無氣力,她也要強撐一股主母架勢。可那充盈著埋怨與悲傷的眼神又出賣了她。
可笑世人稱贊成王夫婦相敬如賓的佳話。唯有她自己知道,克己奉禮的魏珩心中從未真正有過她這位妻子。即便是今夜這樣的境況,他也只顧自己滿腔的仁義道德,卻未曾真心實意地關(guān)心過她。
“追月啊……有些男人,你這輩子都盼不到的?!?p> 下一刻,李瑛的手指剛剛搭向追月,便像泄了氣的氣囊般整個人癱軟下去。
她終于累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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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上弦月傾盡所有的光輝灑向深不可測的后宮。
魏珩的雙眼被白綾束縛著,在家仆的引導(dǎo)下屈膝跪在了章德殿外的宮磚上。
那磚石冰冷徹骨,激得他本就滿是傷痕的身體痛感十足。
不知等候了多久,章德殿的門終于洞開。高高的殿階上,是金釵盡卸寢衣飄飄的王貴妃。
說話者的語氣滿是涼?。骸白鍪裁??”
魏珩原本搖晃不止的身體肅然起敬,他見不到母親的面容神色,卻聽得出那聲隱蘊怒意的問話。
“兒子有罪,欺瞞母妃實屬不孝。愧對圣賢詩書,亦愧對母妃教導(dǎo)?!?p> 一語道盡,他匍匐在地,靜候王貴妃的雷霆萬鈞。
可身前卻只傳來貴妃走下殿階的腳步聲。不一會兒,耳畔便有幾下清脆悅耳的器具碰撞聲,緊接著,他的下頷被貴妃托起,一股清冽的茶湯滑入喉舌之中。
王貴妃輕輕蹲在自己的兒子身前,像極了慈母一般,為他喂水:“緣何欺瞞?”
魏珩受寵若驚,心頭的愧疚感頓時升了好幾成。他沒敢繼續(xù)讓母親喂下去,只是一味地俯首在地,任由嘴唇干裂。
“因……”他重重咳嗽出聲,剛要出口的話又吞回胸腔,短暫猶豫間,他還是把話說了出來:“朝堂局勢紛紜不清,攬權(quán)獨大只會成為眾矢之的……兒子有意稱病裝弱,實是想蠱惑敵黨,使之掉以輕心。”
市井皆知,這位圣眷優(yōu)渥的成王殿下雖然倍受追捧,卻是個膏藥纏身的病秧子。王貴妃遍尋天下名醫(yī)只為治好自己的兒子,卻不想今夜火患之中,他為救貴妃赫然使出大力,暴露了自己多年來的隱瞞的真相。
貴妃驟然笑起,那昂揚的笑聲中滿是恨鐵不成鋼。
只聽“啪”的一聲,端在貴妃手中的茶盞被摔碎在地。那殘片自地上彈起,四濺開來。
“我兒是欺負我老來無知?!?p> 是了,有王家撐腰的成王如日中天,對于中宮太子的打壓更是碾壓性的,何來局勢紛紜,又何必忽悠敵手?
相反,皇帝之所以遲遲不改立儲,其中一層原因便是這成王羸弱的身體。
“兒子……”魏珩重重磕了個響頭那句“不敢”尚未來得及說出,終究放棄掙扎,如實相勸:“自古嫡長子承襲帝位,太子即祚天經(jīng)地義,兒子何德何能,不敢僭越覬覦……”
王貴妃的目光里飽含著失望透頂,她仰天閉目,再睜眼時,眸光中已然重回犀利狠絕。
“中宮易主,你就是晉室嫡子;立儲既出,你就是天經(jīng)地義?!辟F妃的話不容反駁:“這皇位,你非做不可?!?p> “母妃……”
貴妃的話如針如劍,字字插進魏珩抱負圣賢的心。
“回吧,”王貴妃從魏珩的身側(cè)直立起來,轉(zhuǎn)而又是冷漠:“滾吧。”
她的手腕上新裂開的傷口開始向外滲血,那是方才摔落在地的碎渣劃破了她的肌膚。
那血跡順著她的腳步返回殿內(nèi),風(fēng)聲來過時,夾雜著貴妃的哀嘆。
“孽子,不生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