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的墻被再次推開，王始看到仰躺在地上酣沉打著呼嚕的慕容決，不覺失笑。
“醒醒啦！”
沉浸在夢(mèng)中的慕容決被驟然叫喚，驚得兩眼一睜，從地上彈將起來。尚未回神的他兩眼虛空，望了望甬道，又望了望王始。直到神志清醒辨出眼前人時(shí)，才含糊一句：“阿……阿妹。”
王始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直至他兩眼靈光時(shí)，才招招手：“進(jìn)來吧。”
清光殿內(nèi)的香煙裊娜飄升，青銅雕花鼎中的一塊梨花香篆已經(jīng)燃燒大半，整個(gè)殿宇中都彌漫著陣陣幽香。
拓跋邕箕踞在矮幾前，掌中握著一盞清酒，正顧自嘗飲。他的冷眸凝在酒湯邊緣的反光處，只是淡淡地瞥了眼慕容決，并未表態(tài)。
“不知今日王氏這番‘兵行險(xiǎn)招’，燕王殿下接不接？”
上一回在清光殿外，渾身濕漉的燕王不咸不淡勾出謀策一笑時(shí)說的話浮現(xiàn)在她的耳畔。
拓跋邕沒有接應(yīng)，亦不動(dòng)作。
王始顧自提裙正對(duì)他坐了下來，自斟一盞酒，咬在唇邊抿一口，有意激他：“堂堂前朝太子，表面一個(gè)燕王當(dāng)?shù)蔑L(fēng)風(fēng)光光，殊不知是個(gè)掌上傀儡，任人擺布。眼睜睜看祖宗山河拱手讓人，看后嗣子孫俯首稱臣。鯤鵬淪為蜉蝣，可不可笑？”
拓跋邕倒酒入喉，置盞在案，一番俯仰間瞧不見面色幾何，只是應(yīng)答：“可笑?！?p> 王始也掩面飲盡杯中酒，同樣置在案上，語調(diào)從慨然大氣轉(zhuǎn)為嘆然可憐：“窈窈閨閣淑女，盼良人，待佳偶，鴻箋寄相思，天地之大不過一家方寸，可等來的卻是帝王恩詔，遠(yuǎn)赴異域和親。親友不見，骨骸不歸，可不可憐？”
拓跋邕仍是面色不動(dòng)，把酒傾倒，水滿杯灑，道一句：“可憐?！?p> 她一把奪過他的掌中壺，抱入懷中。身子傾斜在案上，兩只汪汪亮眸盼著他，一字一句說得極煽情：“命運(yùn)只由我，天意順我意，可笑人不見笑，可憐人不需憐?！?p> 這些話，半是游說半是肺腑，王始自己聽得都將動(dòng)容，卻只見拓跋邕的面上冰冷依舊。他喝空杯中酒，正視王始：“握命降天，好生輕易?！?p> 她的小臉頓時(shí)收斂嚴(yán)肅起來：“我今日既然來此，就不是為了紙上談兵。”
“愿聞其詳?！?p> 終是聽他這聲“愿聞其詳”，王始見打開了一道口子，神色也自如些許。她的指尖摩挲著杯沿，掂話道來：“很簡(jiǎn)單，我替你解開枷鎖，你護(hù)我西行平安?！?p> “燕王宮的甬道存世已久，我來去往返這些回都不曾有人發(fā)覺，縱使宮外戒備森嚴(yán)，你由此潛逃必也是輕而易舉?！蓖跏疾讲酵魄?，“可你仍舊走不出去，是因?yàn)楫?dāng)今陛下手中握著的，是你的命脈?！?p> “征和六年，先燕王暴斃后，老王后就被尊立為皇太后，迎入宮中贍養(yǎng)，直至今日。如果你人間蒸發(fā)，那么便是陷皇太后于水深火熱之中?！?p> “我替你救出皇太后，你們母子從此遠(yuǎn)走?！笨v使整夜的計(jì)量準(zhǔn)備，當(dāng)她說這話時(shí)，仍舊是不由自主地哽了一下：“只望在我遠(yuǎn)赴匈奴和親的路上，能有燕王暗中相護(hù)，平安遠(yuǎn)去?！?p> 拓跋邕的眉目浮出一層陰霾。
倏然間，王始只覺得下頷被人挑起，卻是很快的，那只手又收了回去。她掀目望去，正迎上拓跋邕投射而來的疑惑目光：“你又是如何知曉，和親之選最終是你？”
“對(duì)呀？”一旁憋了半晌的慕容決突然發(fā)問。
一前一后兩雙眼睛齊刷刷盯著王始，她反瞪了眼慕容決，似在責(zé)怪他胳膊肘往外拐。
她早已料到拓跋邕會(huì)如此發(fā)問，伸手抓來他匆匆收回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腕處，將脈搏示給他看。繼而從蒲團(tuán)上跪立起來，俯身湊近，一雙澄澈的杏眼一眨不眨：“你見我，幾分像誑語？”
面對(duì)她的突如其來，拓跋邕沒有退避的意思。他將王始的亮眸映入瞳孔里，只是須臾的功夫，他寒霜久棲的面色閃過一絲謔弄。原本搭在她腕上的手指往回一挪，大掌覆在她的手心，攏指握了握，滿意道：
“這筆買賣，我做?！?p> 王始倒很大方，見他松口，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兩手相攏，將拓跋邕那只掌牢牢錮住，桃花面上春風(fēng)喜色：“一言為定！”
未及拓跋邕反應(yīng)，她又快速松開了手，招呼慕容決近前，拍了拍他的肩，如在托兒般：“那他就拜托給你啦！”
“為什么？！”慕容決的反應(yīng)飛快，她話音剛落，便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往后退：“阿妹，你這么快就不要我了嗎？”
拓跋邕眉尾輕輕一抬，將身子緩緩后靠，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我沒有……”
“你有！你是不是嫌我太能吃了？”慕容決害怕極了，他不想再回去過那種過街老鼠般的生活。此時(shí)此刻，他一臉懊惱：“我昨日實(shí)在是餓了，以后我每餐之要半碗飯、一碟小菜就行，阿妹，你不能不要我?！?p> 王始剛想解釋，卻被慕容決生生打斷，見他喋喋不休滿面激動(dòng)的樣子，只怪自己沒有提前說明。
她瞪了眼慕容決，他很快就消停了。
“你也聽見了，他一餐只吃半碗飯和一碟小菜，你手藝那么好，于他而言必是口福?！蓖跏佳鍪讓?duì)著拓跋邕，昧著良心夸贊道：“我是一介女流，身邊也不好貼身帶著個(gè)男人，他是匈奴逃亡回來的，興許未來你能用得上?！?p> “男人還能保護(hù)你??！”慕容決插話道。雖說留在燕王宮中也能吃飽穿暖，但一聽飯量談得這么少，又是跟男人一塊住，心中不免不爽。
王始懟道：“我有很多男人保護(hù)，你放心。”
又一次地，一前一后兩便投來異樣的目光。
“不是，保護(hù)我的男人多了去了?！彼目诘?，覺得不對(duì)，又改口：“護(hù)衛(wèi)、家丁，我的安危自然有人看顧?！?p> 這才舒了口氣，她再次將目光投向拓跋邕，正準(zhǔn)備詢問時(shí)，便聽到他低沉疏冷的嗓音：
“清光殿不養(yǎng)閑人?！?p> =======================
“孝武高太后公孫氏，諱滟，字瀲華。晉時(shí)，受尊皇太后，幽居晉宮，唯每歲年節(jié)、大宴時(shí)得見高祖?！?p> ——《周書·后妃列傳其一·孝武高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