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邕的嘴里嚼著米飯,又夾了一口菜,神情十分平淡,好似在談?wù)撘患賹こ2贿^的事情:“不然宮室無人,誰給你換?”
“男男男男女有別!”
王始又羞又惱,自脖根蔓延起麻亂的燥熱,烘得整張臉都泛起了紅暈。她一手抱在另一只手臂上,護(hù)在胸前,光是想象昨夜上藥更衣的場景,就叫人不忍直視。
拓跋邕卻并沒有當(dāng)一回事,全然不顧王始的羞赧,直言問道:“傷口不深,血卻難止。眼睜睜看你流血而亡,只為顧及男女之別?”
王始是明事理的,他的這番話本就無可辯駁,可終歸是大家閨秀養(yǎng)出來的性子,總經(jīng)不住羞。
她還是放不下,話里存著氣:“豈不是該謝你舍救之恩。”
拓跋邕沒搭話,碗里的飯已經(jīng)吃了大半。王始沒了話題,也捅起筷子,張口吃菜。
一粒跳丸入口,王始差點沒噴出來。她自幼長在王家,家中的請的都是天下名廚,即便是偷溜出門,吃的也是瀧陽里首屈一指的大館貴菜。拓跋邕這些飯菜,別看賣相雖好,但吃起來卻少甜缺辣般,平淡得很,幾乎沒有任何味道。
正當(dāng)她挑揀嫌棄的當(dāng)口,拓跋邕已經(jīng)把飯吃完,他見王始行筷遲疑,也沒太在意,顧自收拾好后,從飯桌上起身消失了。
王始孤身一人面對這些殘羹剩飯,隨意搪塞兩口后,便不大愛動了。
沒過多久,拓跋邕折返回飯桌,走到王始身側(cè),二話不說,俯身將座位上的她橫抱起來。
她一陣驚呼。
拓跋邕的手臂橫在王始的腰背處,恰恰避開了傷口部位。王始被這突如其來的橫抱驚得手足無措,又因背上無依,害怕重心不穩(wěn),便只能伸手勾住他的肩。
王始極不自然地靠在拓跋邕的懷里,一股熟悉的清香幽幽沁鼻,那是上元節(jié)當(dāng)夜留在玄色氅衣上的味道。
這一次,她全程心悸,老臉再次翻紅。
拓跋邕三步并作兩步,將王始抱回寢殿,輕輕放在床榻之上。王始迅速縮回衾被之中,只露出半張臉來瞪著拓跋邕,觀察他接下來的動作。
這個男人從床邊端來一個盛滿綠色黏液的碗,命令道:“趴著?!?p> 他總是言簡意賅,但一字一句都叫人無法抗拒。王始看出來他是要給自己換藥,縱使心中做好了準(zhǔn)備,可到了這個時候,還是有些忐忑尷尬。
要她在只有過一面之緣的男子面前解下衣帶,屬實有些為難。于是她別過身去,解開褻衣,扭扭捏捏地將背部露了出來。又掩掩藏藏地趴在床上,乖乖等著進(jìn)一步動作。
拓跋邕剪開纏繞在她身上的紗布,舀著冰涼的草藥膏替她換藥。
王始趴在軟枕上,將頭輕輕一撇,正見到那朵精致小巧的金絲梨花。她想起了昨夜的公孫嬋,極不自然地打開話題:
“繡花的女子手藝靈巧,心思也很別致。是不是也覺得床幃暗悶,繡朵金花,日日醒來時睜眼就能看到,心情也好上幾分呢?!?p> “我的床榻,你是頭客?!?p> 王始還沒反應(yīng)過來這句話里的歧義,只是轉(zhuǎn)過頭,側(cè)目擰眉乜了眼拓跋邕:“既無仆婢,又無女眷,你昨夜痛苦成那番模樣,通通一人承受?”
“習(xí)慣了。”
王始無言以對。背部的清涼鎮(zhèn)著傷口的痛楚,搔搔癢癢,她回想著幾日來的種種,理好思緒,以此轉(zhuǎn)移對傷處的注意。
“你就不問我來此的緣由?”
背后傳來一陣輕笑,她一乍聽見,還以為是恍惚間的錯覺,直到她確認(rèn)是拓跋邕在笑時,那沉濁的嗓音已經(jīng)近在耳畔:“你不是說想見我?”
說話時噴出的熱氣烘著她的耳朵,王始霎時惱了起來。她心知拓跋邕是拿昨夜的話調(diào)侃自己,糾結(jié)下去毫無意義,便將正事提及:“想見你是不假,那日你說‘玄武枯井’,我是聽進(jìn)去了的。分開之后我這邊局勢越發(fā)迷離,便只有你的這句‘玄武枯井’興許能給我?guī)硇┺D(zhuǎn)機(jī),原以為會是個寶箱錦囊什么的,沒想到竟然到了這里?!?p> 一打開話匣,王始便停不住,她一股腦兒地將昨夜來的思緒萬千統(tǒng)統(tǒng)吐了出來,涼薄自嘲:“誰知枯井還沒找到,我這些天來的迷茫就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只是真相來得太突然,也太意外。你知道被人欺騙利用的感受嗎?我覺得自己是個傻子?!?p> 暗中唆使錢氏造反,劫持裴清追殺她的,竟然是太子魏琰。
那么上一世她和魏琰在上元節(jié)的偶遇初識,也是計劃中的事了。沒想到她癡心一輩子,卻從一開始就栽進(jìn)了他的手中。
她的心隱隱作痛起來。
拓跋邕已經(jīng)替她換好了藥,重新包扎起傷口,他注意到王始呢喃說話時泛紅了的眼眶,在濃密纖長的睫毛下晶瑩泛著淚光。
翻身上榻,他在床的另一頭靠坐下來。沒入床帳陰影中拓跋邕,目光灼灼地盯著王始,良久的沉默之后,忽然發(fā)問:“倘若這是我一手布的局呢?”
“玄武枯井是你說的,供出魏琰指使的人是來接應(yīng)的戈焱,他也是你的人,這么一看,確實會是你布的局?!蓖跏紱]有否認(rèn),她費力且小心地翻過身,也靠坐在床榻上,和另一頭的拓跋邕四目相對。蒼無血色的臉龐在日光的照射下顯得更加通透。
“但是,”她的頭輕輕搖動,面上浮了一層苦笑,她迎上拓跋邕的目光:“你不像是手段膚淺的人?!?p> 陰影中的拓跋邕并不為所動。
“論收益,太子鼓動錢氏造反,我姑母和阿爹必會借此機(jī)會主張廢后。他再暗中派人追殺,設(shè)局讓我無意中刺傷他,引我上朝對證,如此一來,太子洗脫嫌疑,而因為我牽涉其中的緣故,陛下就會懷疑此事是王家暗中勾結(jié)錢氏所為?!蓖跏夹友畚煌度胨妓髦校骸罢l知我當(dāng)夜發(fā)覺,他見事情敗漏,便將計就計污蔑是你,派人將我追殺至你的車輿。如此一來,我還是插手進(jìn)了錢氏叛亂之事,而陛下還是會認(rèn)為王家勾結(jié)燕王鼓動叛亂?!?p> 一長串的分析下來,道出了她這些日子來的所有疑慮。姑母失權(quán)、裴謹(jǐn)警告、王家讓她躲避風(fēng)頭,都驗證了這些猜想。
她的心堵得慌,那一刻,眼淚再也禁不住地流淌下來。她忽然間覺得自己孤身一人,心無所寄。
“上元節(jié)設(shè)計將你牽連其中,以此把王氏一族逼入險境,同時誣陷是太子所為,迫使王貴妃與我聯(lián)手。論收益,我更勝一籌?!蓖匕乡哳^靠床幃,煞有介事地反駁道。
王始的頭搖得更加厲害了:“我深信不會是你?!?p> 拓跋邕的眼底似有什么情緒波動了一下。他將身子前傾,雙手撐在榻上,從床的這頭湊到了王始跟前,語氣中帶著試探:“這么信我?”
淚珠如驟雨般從王始的眼眶里狂瀉而下,那一刻,她哭成了淚人。
“殿下可曾嘗過為愛所傷的滋味?”她號哭著,自腹腔中翻滾起什么東西來,引得她一陣一陣干嘔。那種感覺,似要將上一世宮娥奉給她的御賜毒膳統(tǒng)統(tǒng)吐出來。
從章德怨魂,到上元重生,篇篇目目,都結(jié)束在燕王車輿上拓跋邕的那句“信我”。
她伸出手攥著身前男人的衣領(lǐng),矜著最后一點力氣,支撐自己可憐的尊嚴(yán)。
“你若騙我,天誅地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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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監(jiān)國,高祖歸建康,散居卻庸行宮,百官請不得。高祖遣之曰:‘朕待天誅’。乃植梨樹于行宮,又三年,崩?!?p> ——《周書·本紀(jì)第一·孝武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