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
是此刻王始心頭最沉重的一個字,她的胸口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愧以愛欲背叛親族,愧為私利陷害無辜。故而面對貴妃在上時,她的所思所感,只有無地自容與悔恨交加。
殿室內的青銅香鼎里裊裊散著輕煙,蘅蕪香濃郁典雅的氣味充盈著整個暖閣。
貴妃斜倚在榻上,手肘支著軟枕,正握卷翻閱著一本《注漢傳》。
此刻宮燈晃晃,華裝重粉全然褪去的貴妃,分明只是隨意挽了個髻,拿支素釵斜插著,卻仍舊叫人懈怠不起來。
那是燕居平淡中也能感受到的凜然氣場。
王始的淚終于在貴妃問出話的時候泫然而落,重重掉進了簇擁在脖頸間的氅毛里。大氅披在肩上,似有若無傳來一股冷香,內斂而深沉,沁鼻好聞。
這香味讓她想起了拓跋邕,王始瞬間警醒,抹去臉上的淚痕,抬眼望向貴妃:“侄兒頑皮闖禍,怕姑母責怪?!?p> 貴妃翻過一頁書,眼皮都未抬一下。
“你若心悅燕王,我向陛下請旨為你賜婚,風風光光當個燕王后,也未嘗不可?!?p> 王始身形一顫,縱然陰陽兩隔多年,重新應對貴妃時,自己仍舊是膽顫渺小,不敢造次的。
因此,她將此前燈會的經(jīng)歷如實解釋。一番話說完,貴妃放下手中的書卷,閉目冥思起來。
王始聽著殿中的漏鐘一聲一聲“嘀噠”作響,每一下都曠若百年。
二更三刻了。
宮宇之外,隱約聽見值班守備呼號奔走的聲音——宮門即將下鑰。
終于,面前傳來貴妃中氣十足卻略顯慵懶的聲音:“此事不必再提?!?p> “那燕王……”
貴妃閉起的眼皮終于掀開,明艷無雙的杏眼里閃過一絲不快。
王始立刻噤聲,可剛才車輿上她與拓跋邕信誓旦旦的話仍在耳畔。猶豫片刻,她還是鼓足勇氣脫口而出:“此番錢氏作亂,背后一定另有隱情。燕王并未謀逆……”
“王始?!辟F妃突兀喚了聲,更教她心弦繃張。
她低低埋下頭,如幼貓般溫順乖巧,再不掙扎:“姑母……”
“明日回府,讓老王頭送你回襄城老家?!辟F妃的語氣平平,似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家事。
王始心有不服,剛要出口,又被貴妃擋住了話:“你也可以不回?!?p> “……侄兒不明白緣由?!?p> “今夜你在偏殿睡下,明日一早,隨我去個地方。”說完,貴妃撐榻起身,在宮娥的攙扶下,走向內殿。
整個暖閣,只余下王始一人和滿室的蘅蕪香。窗外漏進一縷風,吹斷了燈盞火苗的腰,也吹得榻上那本《注漢傳》連翻了好幾頁。
不一會兒,劉媛從殿外進來,小步走到王始身側。
“小姐,偏殿都收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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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章德正殿到偏殿,僅有一條復道相連。王始跟隨劉媛的指引,繞過回廊,走上了復道。
深夜的寒意更加逼人,漆黑中仍有星點宮燈在天穹的盡頭緩緩隕落。
王始將目光從太極殿的方向收回,叫住了劉媛。
“太極殿還是燈火通明。”
劉媛也向外望了眼,很快便回過頭,她站定在王始身旁,后面的宮娥們見她停下,也跟著止步,不敢輕易上前。
“宮門下鑰前,陛下急召諸公入殿商討國事。帝王理政辛勞,大晉必定海晏河清?!?p> 王始湊近劉媛耳畔,悄聲問:“是處理廢后之爭吧?!?p> 她感受到身前的劉媛微微一愣,顯然沒想到王始會如此坦言。
“大小姐,您這些話方才應該問貴妃。”
“我不敢?!?p> “您也知道不敢呀?”
劉媛半帶著嗔怪,戳了戳王始的腦袋。王始嘿嘿一笑,催著劉媛帶路。
一行人重又走起來,王始匆匆瞥了眼不遠處的太極殿。
她知道太子今夜必會在殿內,想到這里,心不由得抽痛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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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查,乃錢氏余孽,伏于鐘山。高祖惡之,夜召周異、李尚、王靄等。特令太子、燕王邕、成王珩陪議。”
——《晉史·載記·征和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