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蘭笙不喜歡雨天。因為下雨時,她們不能趕路,不能外出閑逛,只能窩在房間里讀書練字。后來,她喜歡上了下雨天,喜歡上了雨滴打在斗笠上的嗒嗒聲響,喜歡上了雨滴落在掌心的點點涼意,喜歡上了雨滴浸潤在衣服上暈出的斑斑痕漬。
因為外面還在下雨,蘭笙便讓玲瓏打開了窗戶,讓雨氣往屋里進一進。她拿著筆,謄寫著書上的詩句,感覺那一字一句似乎都是在寫自己,寫自己走過的地方,寫自己看過的景致,寫自己想過的心事。寫著寫著,蘭笙就倦了,她告訴自己不能再沉湎于過去,過去只會讓她更畏懼眼前的生活,更糾結(jié)于皇帝的指示。
沉思許久,蘭笙招呼玲瓏準(zhǔn)備雨傘,她想出去走走。漫步雨中,蘭笙的神思漸漸平靜下來,她想到了想起瓊落先生繪制慶山十六景的四年。一個人,若是真心想要做好一件事,不付出極致的辛苦是不可能成功的。瓊落先生的畫作之所以能夠一出驚天下,就是因為他投入了超越常人的心血和精力。那么,是什么力量支持他走完了這樣一段艱辛的旅程呢?
蘭笙不得其解,便想去畫院找瓊落先生請教一番。于是,蘭笙帶著玲瓏往畫院走去。
畫院里很安靜,守門的小太監(jiān)把蘭笙請進正堂,便去通知管事的院使。許久不走這么遠的路,蘭笙確實有些累了,趁著沒有外人在,她靠坐在椅子上,讓玲瓏幫她捶捶肩,舉傘的時間有些長,肩膀有些酸疼。
聽到腳步聲傳來,蘭笙連忙坐出儀態(tài),唯恐被人笑話。院使來了就先請安,蘭笙起身,扶起這位比父親年紀(jì)還大的老人,直說免禮。
院使姓何,只負責(zé)打理閑務(wù)。他解釋道,連日下雨,畫院體恤畫師,便給了假,所以許多畫師都不在。蘭笙沒想到會有此關(guān)節(jié),便問起瓊落先生。何院使笑了,笑得別有深意,“這可巧了。瓊落倒是來了,只不過,他去了赤陽宮給文妃娘娘畫像。”
蘭笙看看外面的雨,覺得自己可以等上一等?!昂卧菏?,既是如此,本宮就在這里等一等吧。這畫院里,有沒有什么畫作可以讓本宮觀賞一二的?本宮隨便逛逛也可以,就是打發(fā)個時間?!?p> 何院使猶豫了一下,“夫人若是不嫌棄,就去西院走走吧。西院的房間分配給了各位畫師,每人有一間專用畫室。夫人可以挨個屋看看,倒是有幾分閑趣的?!?p> 蘭笙喜歡何院使的直率,“謝謝院使指點,那我就先逛著,您先忙?!?p> 與何院使作別,蘭笙就在小太監(jiān)的引領(lǐng)下去了西院。西院的院門兩側(cè)掛了一幅對聯(lián):畫遍山水難得精魂,憶盡歲月終見道心。蘭笙看著對聯(lián),品了品個中滋味,不覺得有些苦澀。沒能學(xué)會畫畫真是件憾事,以她游歷之廣,若是處處留畫,日后的念想是不是能更深幾分?
掩去心緒,蘭笙進了西院,一間間畫室走了起來。何院使的建議十分高明,看畫師的畫室,能得閑趣,在那些成品、半成品和廢品中,可以看到一位畫師的立意、用心和功夫,兩相比較,可見高下。
走了許久,蘭笙來到一間大殿室之外,她剛要進去,小太監(jiān)出聲阻止了她,“……夫人請留步?!?p> “怎么了?這里不是畫室?”蘭笙聞到了淡淡的墨香,這里不但是畫室,還應(yīng)該是位奇人的畫室。據(jù)說昔年金霓匠杜采一就以百花入墨,留下了“一花一墨、一墨一香,百花香動、畫香千金”的美談。這里的墨香偏淡,應(yīng)該是配了梨花。
“……這里,這里,確實不是畫室。是,是扇堂。”小太監(jiān)吞吞吐吐的,很怕蘭笙繼續(xù)問下去。
“扇堂?”蘭笙扭頭看了看屏風(fēng)上的扇形鏤空,心下了然,“我剛好喜歡用扇,倒是可以進去求扇一把?!?p> “這個……”小太監(jiān)很是為難。
“怎么,不可以嗎?”蘭笙不由得納悶。
“這個……平時,我們都是把要做的扇子名錄送進去,然后等大人做好了再送出來……”小太監(jiān)還想再說,卻見蘭笙已經(jīng)聽著他的話走進了扇堂。
繞過屏風(fēng),蘭笙看到的是巨大的天井,兩側(cè)的廊道上掛了很多白色的幔帳,幔帳后是一排房間,房間沒有門窗,可以看到每個房間里都放了很多東西。正對影壁一側(cè)的房間,房門大開,可以看到一張長長的桌子。蘭笙覺得這種布置有些奇特,為了不讓自己的擅入顯得無禮,她揚聲問候,“請問有人在嗎?我想求一柄折扇?”
沒有人回應(yīng)。蘭笙問小太監(jiān),“這扇堂里的畫師怎么稱呼?。俊?p> “???啊……我們,我們都稱貴人?!毙√O(jiān)低下頭,不敢過多言語。
蘭笙更感好奇,她沿著一側(cè)廊道往里走,走進正堂,就看見長長的桌子上擺了許多扇面,有折扇面、團扇面、葉形扇面、方形扇面。看了這些扇面,蘭笙幾乎篤定,這扇堂的畫師絕非凡人。
“當(dāng)當(dāng)”兩聲傳來,蘭笙抬頭,只見一位白衣男子正站在堂柱邊,顯然是剛從內(nèi)堂走出。
“我是錦織苑的錦蘭夫人。不知貴人如何稱呼?”蘭笙覺得這男子好像比皇帝還要瘦一些,被白衣一襯,顯得十分孱弱。
男子點了一下頭,緩步走到桌前,執(zhí)筆在一張紙上寫了個“淮”字。男子的手很白,甚至白過了桌上的紙。
“哦,原來是淮先生。聽說淮先生擅長制扇,我有一不情之請,還望先生能夠成全。”蘭笙見那男子寫完了字就坐下整理桌面,不由更添了幾份好奇。自己好歹是帝妾宮婦,這男子竟然連行禮之意都沒有,想來是那種行事古怪之人。
聽了蘭笙的話,男子的手上停了停,拿起筆,又找了張紙寫道,“無需客氣,欲制何扇?”
沒想到淮先生這么好說話,蘭笙倒有點兒不好意思開口了。她想了片刻,“我想要一柄折扇,扇長六寸,扇面上題兩句衛(wèi)東天的詩句即可?!?p> 淮先生聞言,抬頭盯著蘭笙看了一會兒,似乎覺察到自己有些唐突了,忙收回目光,在紙上寫道,“哪兩句?”
蘭笙見淮先生以字代言,估計他是有隱疾在身,不由得多了幾分惋惜。“就寫‘和光萬里蔽滄浪,峰巒千山躍林海’這句吧?!?p> 淮先生笑了笑,提筆在紙上迅速寫下,“貴人駕臨,氣勢不凡?!?p> “我只是喜歡這句詩的氣蘊。若是先生能夠成全,希望先生能幫我續(xù)上這兩句?!碧m笙也拿過一張紙,沖淮先生一伸手。
淮先生頓了頓,將筆奉上,只見這個素雅清秀的女子在紙上寫下兩行字:孤松鏖戰(zhàn)雷霆勢,銀河傾注破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