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寵？蘭笙沒有想過。即便父親十分篤定地告訴她，趙家女兒一定會晉位宮闈，她也沒想過自己能得到圣寵。且不說得到圣寵可能會令她在天翻地覆時折損性命，就算不會面對翻覆的境遇，她也不奢望得到那種求之難得、守之難久的情感。
一來她相貌平凡，二來她身無長技，三來她心緒散淡，在一眾超凡脫俗的女子之中，她是最平凡的一個，亦是最不可能吸引圣意的一個。更重要的一點是，她不過是父親在皇帝的要求下放進(jìn)棋局的一枚棋子，而一枚棋子是不需要投注感情的。
爭寵，不過是自取其辱。
想來，她之所以心甘情愿地應(yīng)召入宮，無非是覺得自己只能以此回報雙親的養(yǎng)育之恩罷了。她和其他姐妹比不了，趙家女兒追逐的轟轟烈烈，是她不敢企及的彼岸。她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圍維護(hù)好身為趙家女兒的尊嚴(yán)，這就夠了。
蘭笙的盤算很簡單：她要安安靜靜的做一個可有可無的妾，既礙不著誰，也煩不到誰，自己省心省力，父親無憂無慮，這樣的生活就剛剛好。
心意既定，日子就更加好過起來，無論是董嬤嬤的提醒，玲瓏的慫恿，還是全樂的期待，都讓蘭笙有了全新的感受，那些純樸的敦促就像她命途上的界碑，提醒著她前進(jìn)的方向。
然而好景不長，蘭笙欣然領(lǐng)受的輕愜時光在一個平常到不能更平常的午后戛然而止。
早上請安時，聽孔寧和狄瑛因為一塊布料上的花色唇槍舌劍了一番后，蘭笙有些疲憊，這些瑣碎的“閑情雅致”實在令她難以消受。
用過午膳，蘭笙便帶著玲瓏去了御花園散心。她新尋到一個地方，景色清新且隱秘，剛好可以當(dāng)作午后小憩之所。
蘭笙帶了《東天小傳》，醒來后便翻看著打發(fā)時間。正看到新鮮處，就聽到樹叢那邊有腳步聲傳來。玲瓏放下手里的繡活想要說話，蘭笙連忙抬手制止了她。
一道女聲從樹叢那邊傳來：“還請王爺止步，你我二人身份有別，王爺為何要緊緊追隨至此？”蘭笙一挑眉，聽出來人是歐茉楊。
“姑娘不要誤會，本王沒有惡意。姑娘風(fēng)姿綽約，令本王想起了故人，一時情難自控。若有唐突之處，還望姑娘見諒?！币坏览蕽欇p快的男聲傳來，語氣里滿是急切。
“王爺，我是塵趣園的雅茉夫人，還請王爺尊禮守節(jié)，稱我一聲夫人。”歐茉楊的聲音明顯透著慌張。
“你是，雅茉夫人嗎？怎么會是雅茉夫人……”男聲略顯遲疑，溢出幾分沉重的失望。
蘭笙微微遲疑，隨即以書掩口，吊著嗓音喊道：“玲瓏，快過來，這里有塊空地?！?p> 玲瓏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夫人，你慢點兒，我都追不上了?！?p> “嗯，我看這里就不錯，你就把毯子鋪在這里吧?！碧m笙沖玲瓏使了個眼色，讓她過去樹叢那邊。
玲瓏領(lǐng)會：“夫人，您別急，我看看這附近有沒有人，要是被人看到……”玲瓏說著話就穿過樹叢到了另一邊，“哎呀。奴婢見過雅茉夫人……”
“免禮。這位是襄王殿下……”歐茉楊的聲音稍定。
“本王剛剛在這里丟了東西，雅茉夫人正在幫忙尋找?！蹦新曉匍_口時已恢復(fù)了最初的開朗快意。
“是襄王殿下嗎？嬪妾是錦織苑的錦蘭夫人。內(nèi)宮之人多有約束，嬪妾就不過去問禮了，請王爺見諒。玲瓏，你幫王爺好好找東西，本宮和雅茉夫人就先回去了?！碧m笙略感失望，書是看不成了，只能寄望在閑聊中尋幾分愜意了。
“嬪妾先行告退。”樹叢一晃，臉色微紅的歐茉楊走了過來。
蘭笙笑笑，“真是巧，我剛尋到這么塊好地方，竟遇到你了。相請不如偶遇，去我那里喝口茶吧?！?p> 因為蘭笙平日請安結(jié)束就會回自己院中，歐茉楊與她鮮少接觸。此刻驟見蘭笙相邀，而自己又剛剛擺脫糾纏，驚惶之下，便答應(yīng)了蘭笙，跟著她走了。
“咱們倆也算有緣呢，遴選那日，我的手受了傷，是你祖父為我包扎的?！碧m笙沒話找話，心中暗怪自己找了個離錦織苑這么遠(yuǎn)的地方，她能想到的話題恐怕不夠路上說的。
“在家時我聽祖父說起了，他說你明明受了傷，很緊張，可是還能想辦法解決麻煩，這樣很好?！睔W茉楊細(xì)聲輕語地說著話，把蘭笙的心都煨酥了。
聽歐茉楊說話的語調(diào)，蘭笙想起了皇帝，那個屬于一大堆人的夫君，這兩個人說話的語氣都是這樣的柔軟輕盈，讓人從心底感到愉悅。
“我很感謝你祖父的。當(dāng)時我慌極了，是你祖父安慰我來著。說起來，我真應(yīng)該當(dāng)面向你祖父表達(dá)一下謝意。改天我就生個病，然后請他來診治，順便謝謝他?！碧m笙信口胡謅道。
歐茉楊掩面一笑：“你可別胡亂打算。我祖父只給三圣看診，一般時候都很少離開太醫(yī)院的。你要是為了見他而生病，可就白病了。”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歐茉楊望著蘭笙，有一瞬的怔忡，她此刻才仔細(xì)打量蘭笙，那隱藏在濃妝背后的眼睛倏忽綻放出明朗的眸光，幾乎可以與燦星相比。
遙遙望到錦織苑的時候，蘭笙覺得院門外好像站了些不該出現(xiàn)的人。她一頓，攔住歐茉楊：“對了，我從來沒去過你的塵趣園，今日時候尚早，我可以去你那里坐坐嗎？我可在錦織苑待膩了?！?p> 歐茉楊雖覺蘭笙的臨時起意有點兒莫名其妙，卻也沒有拒絕。兩人便轉(zhuǎn)道去了塵趣園。蘭笙賴在塵趣園里一杯接一杯的喝茶，讓歐茉楊給她看手、教她賞畫、為她講墨，直到夕陽西沉，她才回拒了歐茉楊留她用膳的邀請，珊珊回院。
一進(jìn)錦織苑，蘭笙就瞧出仆役們看她的眼神浮著怨意，她裝作視而不見，進(jìn)了正殿就招呼董嬤嬤準(zhǔn)備晚膳。
董嬤嬤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出屋去吩咐了。玲瓏見董嬤嬤走了，便開了腔：“小姐，你去哪兒了呀？不是說跟雅茉夫人回來喝茶嗎？陛下在咱們這兒待了一個時辰，見你一直沒回來才走的。”
“我知道。所以我去塵趣園了。”蘭笙瞪了玲瓏一眼，算這丫頭有點兒心思，知道等董嬤嬤出去才說話。
“小姐，你這是什么意思?。縿e人請陛下過去還來不及，你怎么還躲出去了呢？”玲瓏毫不掩飾地露出了一臉嫌棄。
“能躲就先躲吧。”蘭笙換了常服，凈手，準(zhǔn)備用膳，“她們請是她們的事，我不想請。沒聽過請神容易送神難嗎？那些女人都挺兇的，我可不想招惹她們?！?p> “小姐，你想的不對吧，你要是真得了陛下的恩寵，誰敢惹你?。俊绷岘嚊]好氣地給蘭笙捶著肩，感覺小姐好像瘦了。
“玲瓏，虧你還喜歡聽書，你那些書文都白聽了?！甭犚娔_步聲，蘭笙不想再深說，只告訴玲瓏在左肩上用點兒力氣。
董嬤嬤帶著宮女?dāng)[好了晚膳，伺候蘭笙吃飯。蘭笙吃了幾口，見董嬤嬤比平日多了幾分嚴(yán)肅，便開口道：“嬤嬤，玲瓏說陛下來過了，是找我有事嗎？”
“陛下沒說什么。見夫人不在，陛下就問了問夫人平日吃穿用度、性情習(xí)慣的事，奴婢照實回了話。陛下見夫人遲遲未歸，就擺駕御書房了?！倍瓔邒咭贿呎f一遍端詳著蘭笙的臉色。
蘭笙只作渾然無覺，待董嬤嬤說完，才淡然道：“原想著陛下之前錯過了雅茉夫人，必會去她那里做個彌補(bǔ)，沒成想倒是先來了錦織苑。真是天意弄人?！?p> 董嬤嬤知情識趣，沒再說什么。倒是玲瓏，咕噥了幾句，蘭笙懶得理會，只由她去了。
第二日請安，蘭笙感覺有人一直在看她，她想順著目光追過去看看是誰，可是想來與自己一貫的行事風(fēng)格不符，便強(qiáng)迫自己不去理會，只任那意味不明的眼神盯著自己。
依舊是皇后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話聽答，依舊是有糾葛的人互相挑釁撩氣，蘭笙聽著聽著，就照舊魂游物外了。
剛想到午膳應(yīng)該點道清涼的湯品潤潤肺，蘭笙的心思就被“雅茉夫人”四個字從天邊拉了回來?！啊逋踉谟▓@里行走，遇到宮中內(nèi)眷還是應(yīng)該回避的。就算襄王不避諱，雅茉夫人總該守守規(guī)矩吧？瓜田李下總是易生事端的。”佟艷兒昂首揚(yáng)眉，向歐茉楊扔去警告的一瞥。
“我……”歐茉楊臉色晦暗，愁眉緊蹙，有心辯解，可是見了佟艷兒的盛氣凌人，便沉默下來。
“雖然陛下還未寵幸你，可你終究是陛下的妾室，就應(yīng)該謹(jǐn)守禮制。這點兒規(guī)矩都不懂的話，還有什么資格留在陛下身邊服侍？”佟艷兒說的咄咄逼人，令歐茉楊很是難堪。
“妹妹雖年少，可心思卻不能太活絡(luò)。你一日為帝妾，一生便是帝妾，千萬不要妄想別的退路才好?！蔽娜艮箶[弄著自己修長的手指，輕描淡寫地敲打著歐茉楊。
歐茉楊臉色蒼白，雙目痛紅，匆匆跪倒：“嬪妾沒有任何妄想，請皇后娘娘明鑒。”
方鷺影雖緊著眉，卻沒有說話。佟艷兒見狀，重聲道：“你還委屈嗎？！誰也沒有平白指責(zé)你?；屎竽锬锶屎?，給你留幾分面子，你就自己回去思過吧！”
“嬪妾……嬪妾領(lǐng)罪。”歐茉楊的眼淚到底掉了下來，她噙著淚，緩緩起身就要走。
蘭笙看她哭得委屈，終于忍不住出聲道：“皇后娘娘明鑒，這其中有誤會。且容嬪妾稟明?！?p> 方鷺影臉色一黯，“你又想說什么？”
歐茉楊看著蘭笙，目光哀切。蘭笙嘆了口氣：“回稟皇后娘娘，昨日在御花園，是我和雅茉夫人一起遇到了襄王。襄王說他掉了東西，我就留下侍女幫他尋找，我就跟著雅茉夫人去了塵趣園。事情經(jīng)過就是這么簡單。
“不知道是誰在佟妃娘娘面前說些閑言碎語來生事。奴才們眼界短，看到什么都敢胡說。我們做主子的，再不濟(jì)，也是帝妾，行事來往，還容得他們監(jiān)視窺測嗎？難道宮里的規(guī)矩只是約束主子的，卻要放縱奴才嗎？
“也就是雅茉夫人個性溫柔，不擅言辯。若是換了我，必要請佟妃娘娘將那傳話之人找出來，讓她說清楚，把事實扭曲成這樣說給佟妃娘娘到底是何用意？”蘭笙抬眼看了皇后一眼。
“奴才之間，傳話聽音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說長道短，人之常情，可理解，卻不容放縱。本宮雖也不喜歡這種咬牙嚼舌之風(fēng)，卻不能因為一個奴才的過失就封了后宮眾人的嘴。
“奴才們整日服侍在側(cè)，碌碌怯怯，也只剩這點兒愉心之私，若是禁絕，未免滅盡人寰。今日之事，本宮不欲追究。雅茉、錦蘭，佟妃和文妃嚴(yán)律宮規(guī)乃是謹(jǐn)守本分。你們以后要多多留心才是。好了，今日請安就這樣，都回去吧?！狈晋樣罢f完，干凈利落地起身，回了后堂，眾人連忙行禮相送。
佟艷兒和文若薰的臉色都不好看，她們略一對視，便將目光都轉(zhuǎn)到蘭笙身上。蘭笙迎上二人的注視，微微一笑，淺淺一禮，躬身退走。她可不想再聽這二人明槍暗箭的言語攻擊。
明明是件芝麻大小的事，偏要拿出來說三道四，顯然是想無事生非、落井下石。
“蘭夫人?！睔W茉楊追了上來，臉色雖已恢復(fù)正常，眼睛卻泛著血紅。
“妹妹還有事？”蘭笙明白，歐茉楊之所以不敢辯解是因為昨日襄王確實說了于理不合的話。雖說當(dāng)時境況天知地知他知她知，歐茉楊可以辯上一辯，可是這事若是傳揚(yáng)開來，只會對名聲有損。
“謝謝你替我解圍?！睔W茉楊的一張粉面被那雙淚眼綴出了幾絲慘白。
“我只是說出事實而已，值不上你的一句謝，你若多說，便是與我見外了?！碧m笙拉住歐茉楊的手，“別難過。無非是些閑極無聊的人跳出來搬弄是非而已。你若傷懷，就是順了她們的心意。所以啊，千萬不要把這些瑣事放在心上?！?p> 歐茉楊點點頭，臉色綻出一抹笑意，盛情邀請?zhí)m笙去塵趣園坐坐。蘭笙不禁在心里苦笑起來，這當(dāng)口，湊在一起必然落人口實。她婉言拒絕，只說院子里有些事要親自打理，不便前往。歐茉楊雖失望，卻也沒有強(qiáng)求。
回到錦織苑，安心用過午膳，蘭笙就拿了書，領(lǐng)了玲瓏，又奔著昨日的地方去了。玲瓏是孩子心性，一個勁兒問“今日會不會再遇到昨日那樣的事情”，蘭笙被她問到心煩，便推說“會”。沒想到一語成讖，竟然真得被她們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