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歧路,今安在——
深夜,窗外夜幕下的住宅區(qū),燈光零星點點,暖黃路燈下的交通主干道上,偶爾幾輛奔忙的汽車駛過。
客廳內(nèi),燈火通明,親戚們還在討論著禍事的來龍去脈和應對建議。
舅舅看了看時間,讓所有人都散了去,只留下我,繼續(xù)指導接下來的事。
桌子上那一沓沓A4紙被平鋪開來,分別是裝訂好的《合同法》、《物權(quán)法》、《民法通則》、《民事訴訟法》、《仲裁法》及最后的“司法解釋”和“若干問題指導意見”。
天吶!看著這些法律文件我不禁驚嘆道:“舅舅,這些文件都是你的?”
舅舅拿起裝訂好的第一份《合同法》說:“本來之前我也不是很了解具體的條文,今天聽到你的事,我才各種查資料、打印、裝訂,研究了一整天,才有了一些眉目?!?p> 頓時一陣激動涌上心頭,也燃起了我更多的希望:“那接下來怎么辦啊舅舅?”
“聽著,這些法律我還沒看完,先說說思路。并不是每一條都能用得上,具體不同的事要運用不同的條款,你也看著,一邊想著,結(jié)合你這個事,我們翻一翻這幾部法律,看不懂的,旁邊有司法解釋……”
舅舅一邊講著,一邊打開第一頁,開始逐行逐句地為我解析,我看到這些打印紙上畫滿了舅舅的注釋,橫線、方框、圓圈和三角符號映入眼簾,工工整整。
“真的會打官司嗎?我有點緊張。”
“緊張什么啊,民事官司說白了就是兩方產(chǎn)生了糾紛,請個專業(yè)說理的人來做個判斷。當然,能不打就不打,畢竟這是傷和氣的事,法庭上可不考慮私情,關(guān)系再好的人也都會老死不相往來。但該準備的我們都得做好,以防萬一。”
我振奮精神,緊跟著舅舅的思路,時間一晃就到了凌晨三點。
……
春末凌晨的風依然有些清冷,舅舅收好大致看完的文件便走進了書房休息,我站在窗邊迎著南風,看著進入沉寂的這座城市,心中產(chǎn)生了絲絲悲涼。
安靜祥和的城,飄搖欲墜的家,為什么會有今天這種局面,我自以為是地挑戰(zhàn)規(guī)則,以為一切都沒那么難,只要心懷理想和希望,上天就不會為難我這個初生牛犢。
可世事紛繁復雜,成年人的世界不僅被世俗纏纏繞繞的線所捆綁難行,抬頭看向未來也只是一片又一片的白茫茫,總感覺仿佛一直有一股無形的巨大力量左右著所有人的命運,它絲絲縷縷,無處不在,它讓人幸福安泰,讓人顛沛流離,讓人高遷峰頂,讓人跌入深淵……也許這就是我們歷經(jīng)一世所需要慢慢體悟的平衡。
“砰砰砰”一陣敲門聲驚醒了我。
“小冰出來,最重要的事忘了說了?!?p> 舅舅又坐回了客廳,點燃一支煙,繼續(xù)說道:“打官司最重要的就是打證據(jù),如果真打,我們必須得提前準備取證。”
我看著一點困意都沒有的舅舅,揉著惺忪的睡眼問到:“證據(jù)?我們有什么證據(jù)啊舅舅?如果現(xiàn)在告,多長時間開庭?。俊?p> “從法院立案到發(fā)傳票,再到開庭,大約一個多月吧,也沒那么精確,但取證是個漫長的過程,隨著事情的進展要實時取證,實時更新和收集。這樣,你聽我說,按我說的去做……”
我取來紙筆,一條條記錄下舅舅交給我的待辦事項,時間來到了凌晨四點,窗外的天空已然泛起蒙蒙亮光。
清晨七點,又是一陣敲門聲。
“小冰出來,再補充一些關(guān)鍵的,還有一些細節(jié)還是不放心?!?p> 我出來看到舅舅滿臉的疲憊,但眼睛依然十分精神,為了我的事,他竟徹夜無眠。
“舅舅你一夜沒睡???”
我驚訝地問到。
“事情沒那么簡單,腦子里得一直推演整個過程,生怕落下哪個細節(jié)沒考慮到,避免功虧一簣,全盤皆輸?!?p> ……
舅舅的大智慧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心中不免又生出無限懊悔,我對不起的人太多了,讓所有疼我愛我的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傷害。
飯后,我們滿臉疲憊,準備好錄音筆,來到了老鼠眼的辦公室。
此時,距離租金到期還有半個月時間。
“……我知道你們說的是事實,但對我們而言,我們只關(guān)心合同的乙方是誰,至于現(xiàn)在是誰在經(jīng)營,那是你們兩家的事,我沒有義務(wù)也沒必要知道?!?p> 老鼠眼了解了我們的來意后,一副煩心事已經(jīng)夠多就不要再煩擾的表情。
“孫經(jīng)理,這十萬我沒記錯的話是履約保證金和質(zhì)量保證金吧?你也一直說無縫銜接沒有損失就不算違約,不管誰在經(jīng)營都是在履約,何況經(jīng)營期間沒有任何商品質(zhì)量問題,所以這十萬于情于理都該退給我們??!”
舅舅用協(xié)商的語氣沿著老鼠眼的思路分析得句句在理,老鼠眼沉默了一會繼續(xù)說:
“雖然租金是半年一付,可是合同簽的可是一年啊,租金還有半個月就到期了,你們或者下家應該繼續(xù)交下半年的租金才算完全履約,這才叫無縫銜接,一年期滿才能退押金?!?p> 我氣急敗壞起來:“你當初可不是這么說的啊,當初你說自我提交撤店申請之日起,給你三個月招租,超過三個月也不算違約啊,承諾過會退錢的??!現(xiàn)在三個月時間到了!”
老鼠眼見我說話不客氣,也生氣起來:“當初是當初,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你怎么證明我承諾過?合同里就沒有任何一條相關(guān)的條款!”
這人不要臉起來簡直讓人忍不住思考他存在的意義,我記起三個月前提交申請的時候曾打開錄音把他的話都錄了下來:“我有錄音!”
我當場打開外放,劃到打他臉的進度。
“你竟敢偷偷錄音?這是犯法的!”
老鼠眼猛地站起來,拍著桌子喊到:“就算我承諾過那又怎樣?這讓誰聽都知道是商業(yè)手段,誰知道你那么天真就信了!再說我又不是老板,我也只是上班的,我承諾過又有什么用,難不成你們還要打官司告我?告啊!我有合同,還怕你們告?”
舅舅平靜地說:“孫經(jīng)理,怕是你不懂法吧,這錄音又沒剪輯又沒修改,是完全合法的,我們也按你們的撤店流程該做的都做了,你現(xiàn)在又變卦?!?p> 舅舅平緩的聲音透著幾分威壓,老鼠眼啞口無言,又坐了下去。
舅舅繼續(xù)說:“我們也不想追究什么責任,就是簡單地想把屬于我們的錢要回來,這點不過分吧孫經(jīng)理?”
老鼠眼強裝鎮(zhèn)定,聲音驟然緩和了下來:“現(xiàn)在你們也撤了,下家也想退掉商鋪,我也很煩啊!實話告訴你們吧,就算半個月后租金到期又有別的下家接手了,你們的錢還是退不了,沒滿合同的一年期就提前撤,就算商場沒損失,你們也是違約,一分都不會退的。你們要是還想接著鬧,就找我們老板,我做不了主了?!?p> 舅舅:“你能幫我們約一下你們老板嗎?”
老鼠眼:“他在哪兒我都不知道我怎么約?”
舅舅嘆了一口氣:“法庭見吧?!?p> ……
出了門口,舅舅就忍不住對我說:“你看,傻眼了吧?就當初你一個法人變更沒做好,我們還得準備一下跟商場的官司。找他也沒用,退錢的事沒一個是簡單的。”
一路上一直到家,我都像個霜打的茄子,聽著舅舅的分析。
我又拿出紙筆,記下了第二場官司的取證思路。
“舅舅你睡會吧,一天一夜沒睡了?!?p> 我看著沙發(fā)上打哈氣的舅舅說到。
“不了,我下午回去還有事?!?p> 午后,又叮囑了我?guī)拙?,他便匆匆踏上了火車?p> 對于朋友而言,患難見真情一點也不假。但在人生大苦大難之際,唯有血脈相連的親人才會不顧一切地挺身而出,我暗自起誓,一定要成為舅舅那樣的人,多少年后,我也會在親人需要的時候第一時間站出來。
……
炎炎酷暑的午后,就在我考慮王嬌他們是否會繼續(xù)繳納另外半年的租金時,法院的傳票便寄到了家里,我終究還是被吳立生和王嬌告上了法庭。
告知舅舅后,他又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安排我繼續(xù)取證,舅舅便帶著媽媽轉(zhuǎn)遍整個城市去尋找合適的律師。
我看著手里的傳票:簡簡單單的一張紙,時間、地點、案由整齊地列在那里,當我看到我的名字出現(xiàn)在第一欄中時,我還是緊張到無以言表,醒目的法院紅章冰冷無情,看得我心驚肉跳,不知對面的吳立生和王嬌是何種處境,但他們確實已讓我無二路可走。
郵件里還有取證須知和對方的起訴狀,狀告我的原因竟是那樣的荒誕無稽,白紙黑字寫著,我們本是好朋友,由于被告去結(jié)婚,原告幫忙經(jīng)營了幾天,竟被詐騙了三十萬。訴訟請求居然不但要求我一分不差地退錢,還要追究詐騙責任!
紙被我捏得咔咔作響,果然應驗了舅舅的話,一旦上了法庭,雙方必然樹敵。
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開庭日期顯示,留給我取證的時間僅剩一個月。
我把早已整理好的電子文檔分類保存,而后循著舅舅留給我的指引,鼓起一口氣,硬著頭皮同時開始了兩場官司艱難的實地取證路。
自從交接給王嬌之后,我再也沒去過店里,不知道趙紫是否還在店里上班。
我開始給她發(fā)消息:“趙姐,能幫我個忙嗎?只需要幫我證實一下王嬌開始經(jīng)營的時間和她的老板身份就行,寫個紙條簽上你的名字,實事求是地寫就行。我可以給你寫個模板?!?p> 發(fā)完我把準備好的草稿拍了過去。
隨后趙紫就回了電話,我高興地趕緊接起:“趙姐啊,最近怎么樣啊,還在店里上班嗎?”
“你還好意思問我怎么樣?我正想聯(lián)系你呢!我這個月的工資先給我結(jié)了吧!”
趙紫突然地責備讓我措手不及。
“工資?王嬌沒給你嗎?她是老板??!”
“呵呵!你果然在詐騙他們??!王嬌跟我說了,她早就料到問你要工資你會這么說,看來她說的全都是真的,她好心幫你看店,你可好啊,騙了人家那么多錢,你這個朋友就是這么當?shù)???p> 我被趙紫的話徹底搞蒙了,感覺一陣頭皮發(fā)麻,汗毛都要立了起來。
“她跟你說什么了?我怎么騙她了?什么朋友什么幫我看店?這明明就是正規(guī)的轉(zhuǎn)讓啊……我可以給你看收據(jù),可以給你證明??!”
我慌了神,幾個月的相處,我以為我們就算沒交情也不會反目成仇!真不知道王嬌都跟她說什么了!
“別給我看!誰知道那是不是真的!那是你們的事,求你們誰都別再牽扯我了行嗎?我只想要我的工資!她說找你要,你說找她要,你們這樣來回踢我好玩嗎?有意思嗎?你們糾纏不清干嘛扯上我啊,她讓我出庭作證,你讓我寫證明,你們怎么都這么煩??!知道我都快崩潰了嗎?”
趙紫說著,聲音沙啞了起來,她不會也像之前的我那樣,以為扯上官司會影響生活吧?這個常識果然很多人都不知道呢。
“趙姐,你聽我說,第一就算牽扯到官司也不會對你有任何影響,第二我不知道王嬌跟你說什么了,但我只是想讓你證明一下你所看到的事實而已,不是讓你出庭作偽證啊。”
“別說了行嗎?我不想再聽到關(guān)于你們的任何事了,工資不給就算了!不稀罕!”
掛了電話后我久久不能平靜,之前提過的困承比沒想到因人而差異這么大,不管是她聽信王嬌什么不利于我的話而對我180度大轉(zhuǎn)彎,還是她本身從來都是為了工資,反正她是不會幫我了。
……
“舅舅,反正也不多,要不我就把工資給了她?可能給了她或許會考慮幫忙寫個證明?”
我思來想去還是不忍,即使以后再也不會跟趙紫聯(lián)系,我也不想讓曾經(jīng)的朋友對我誤會成那樣,猶豫再三,還是給舅舅打了電話。
“不能給!這不是錢的問題,在王嬌經(jīng)營期間你為什么發(fā)工資?發(fā)了工資就說明你還是老板,對你是否繼續(xù)經(jīng)營了和是否默認一直是老板的問題來說,這都是極為不利的證據(jù),正中他們的下懷。不幫忙就算了,她的證明也不是關(guān)鍵證據(jù)?!?p> 舅舅明確給出了他的意見。
但在艱難求存的世道上,誰又活得容易?舅舅是謹小慎微怕出錯,但我覺得也許沒那么嚴重,我還是偷偷給趙紫轉(zhuǎn)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