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蒼嶺又夢見了夕陽下的剪影和滾落的頭顱。
他的意識在拼命地訴說,這是夢,但就是怎么也醒不過來,只能由著那光影緩緩變得狹長,然后在一瞬間染成血紅色。終于,當夢中的自己開口吶喊時,他悄無聲息地醒來了。
冷汗已經打濕了后背,但他很慶幸自己沒有叫出聲,理智終究是壓抑住了那些徒勞的回憶。重要的是現(xiàn)在,他提醒自己,然后迅速起床更衣。如果在這個時候著涼,就會錯過這最后的機會。他鑿開水壺上的厚冰,開始擦洗,清脆的碎冰聲吵醒了一旁的穆驍勇。
“開打了?”他的語調中滿是年少無知的興奮,使得趙蒼嶺根本不想回應。穆驍勇卻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帳內的寒氣,自顧自開始準備,嘴還閑不下來,一會抱怨這里天氣冷,一會抱怨他爹非逼著他來給門派爭光,“這冰鞘山就剩最后一口氣了,一大幫人烏泱泱地來搶功,搞得多看得起他們似的?!币妼Ψ讲淮钋唬买斢略囂街鴨柕?,“你想立功,是為了重振白門嗎?”
趙蒼嶺正在束甲,忽得停下動作,嚴肅地看向他,附而重重打了個結,“我是至尊堂弟子”。穆驍勇尷尬地笑笑,正想著怎么圓場,帳外忽然有人大聲催促,“白門的,偷什么懶,還不快出來。”蒼嶺一把握起雙刀,神色復雜的出去了。穆驍勇趕緊裹上棉襖跟了出去,就見那群至尊堂弟子正圍著蒼嶺,想拿走他的雙刀。
“我只有這一樣武器?!鄙n嶺答得簡短,卻惹來一番連綿的奚落?!澳鞘侵磷鹛玫臇|西?!薄拔覀冞€缺武器呢?!薄熬尤贿€有臉跑來撿便宜?!睅兹苏f著便動起手來,穆驍勇趕緊搶身上前,嬉笑著擋在中間,“至尊堂統(tǒng)領天下門派,哪會缺這一件武器呢。幾位回去再翻翻嘛。”他雖不算出挑,卻也是威山派的少爺,那些至尊堂弟子不敢擅動,紛紛看向彭羅。
只見他早有準備,拿出把大刀往地上一扔,“喏,這才是你的武器,勞駕趙掌門親自從恒園討回來的?!彪S著那哐當一聲響,周圍的弟子們齊聲哄笑,惹得穆驍勇都有些難堪了,可被眾人圍在中間的趙蒼嶺卻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反倒緊握雙刀逼近一步,直視著彭羅,“這雙刀是我的武器?!?p> 彭羅的腳后跟不自覺的往后挪了一點,隨即便露出兇惡的表情,眼看就要亮兵器,穆驍勇忽然扯著嗓子大喊,“孟上使早!”韓初許心下一驚,拽著彭羅就想往外走,卻換來對方惡狠狠地一瞪,嚇得他立馬縮了手。
遠處的孟然循聲而望,已然猜到幾分,沒幾步便匆匆趕到,用和善的目光看著彭羅他們,“不錯不錯,都起得挺早??斓角懊嫒グ桑鲜箓冋郎蕚溟_拔,可不能缺了你們這班小的?!泵先徊粍勇暽厣锨疤捉酰@才逼得彭羅繃著臉走了,臨了還不忘回頭瞪趙蒼嶺一眼,卻見對方依舊握緊刀把,僵立在原地,令人格外不爽。
別以為老盟主想保你,就能為所欲為,就算你死在交戰(zhàn)中,也別想換回至尊堂弟子的名號。彭羅恨恨地想著,一腳踢開地上的小石子,嚇得周圍的人大氣也不敢出,只有孟然時不時言語兩句緩和氣氛,引著他們往外走。趙蒼嶺好半天才從吐納中平復心情,沉著臉往外走去。他陰郁的表情在這里格外突兀,引來一陣竊竊私語。然而很快,人們就不再關心這個不合時宜的人,自顧自地收拾著氈帳,加入到冗長的隊伍中去。
穆驍勇已然凍得有些哆嗦,這才搓著手沖進帳中,把全套裝備都穿戴整齊?!斑@鬼地方,可太冷了。收拾完冰鞘山我一溜快馬就往回跑,才不在這挨凍受罪。”他拿出發(fā)硬的干糧,“餿是不會餿,可這也沒法吃啊?!?p> “你還是回”趙蒼嶺還沒說完就被穆驍勇打斷,“都說多少回了,咱是同甘共苦的兄弟?!彼f著便把那石頭似得餅往蒼嶺嘴里塞,齜牙咧嘴間,就見一人掀開帳簾走了進來?!捌礁?!”穆驍勇一下迎上前,伸手就去接他從披風里遞出來的小罐子,“咱可全靠你救命了?!崩钪衅街皇切πΓ俺脽岷葍煽跍?,肉別一下全吃完了,藏些在兜里,再有兩天就到了,提起備口救命糧?!薄皼]事,”穆驍勇囫圇喝了兩口,差點被燙了嘴,“走兩天,打三天,就能回去吃肉了。我可不跟著他們往里追?!?p> 他說著便把罐子遞給趙蒼嶺,自己一塊肉也沒藏,趙蒼嶺喝完了湯,留了幾塊肉在罐子里,又塞了些進穆驍勇兜里,這才開始收拾行裝?!澳阆鹊角懊嫒グ?,我和驍勇收拾完跟在后面?!迸R到望雪,李中平倒不似前幾日那么積極了,“沒事,我和你們一起走后面?!?p> 幾人托托拉拉地跟著最后,就瞧見石堡的最后一車物資被拉走了。那車上不過薄薄一層干糧,和一些算不上武器的破斧爛刀湊在一起,卻惹得個約莫七八歲的孩子邊哭邊追,還想用手去夠。沒跑幾步,便沖出個青年,狠狠打了他兩下,卻惹得那孩子哭得更大聲了,驚得青年用力去捂他的嘴。趙蒼嶺他們經過時就看見那小孩紅腫著眼睛,氣都喘不過來的模樣,卻都只能低頭匆匆走過。
忽然,穆驍勇瞥了眼周圍,快步退了回去,假模假樣地往孩子臉上一抹,杜望只覺得他的手皸裂得厲害,接著便感到衣兜里一沉。他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人,只見他笑容憨厚,朝著自己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便匆匆離去了。刺骨寒風中,他費力地睜大眼睛,瞧見那人的錘柄上刻著威山派的標識。
石子的棱角劃過稀疏蒼涼的古樹,只留下淺淺一道痕跡。古樹投下的影子使得他眼前的道路忽明忽暗,像是一張無形的網,籠住了他。那藍中帶紫的夜幕使得他有些恍惚,仿佛被眼前的那些枝椏掃過心頭。
李中平被重重心事壓得喘不過起來,忽得停下了,望著風雪中那些隱隱綽綽的帳篷,忽然中邪般地想到,他們所說的,是真相嗎?寒風呼嘯,他被冷風一激,又清醒起來,趕緊翻身下馬,壓著身形把馬偷偷送回圍欄。來不及與如釋重負的崔麥說話,他便拉著對方繞過一個個大帳起來,剛巧避開了來勢洶洶的一大幫人,向著個偏遠的小帳走去。
“怎么回事?”趙蒼嶺見他神色慌張,來的方向又不對,不禁有些擔心,“剛才至尊鼓忽然響了,是不是哪個門派挑事?”李中平的眼神匆匆掃過穆驍勇,繼而垂下眼簾,“我也不知道,聽到鼓聲便急著來找你們,我們走后面些,看看情況再說。”
趙蒼嶺壓下心中疑惑,與幾人一起拖在后面,遠遠觀望。只見至尊堂的群帳前亮起了大片的火盆,隱隱約約還有哭聲傳來。穆驍勇身型最為高大,又一向眼尖,很快認出了杜望,不由得向前了一些,引得旁人側目。
“石堡有這防凍良方,卻絲毫不提,擺明了是不想守一盟獲勝,沒準已經和冰鞘山暗通款曲,就等著背后陰咱們?!薄澳愫f!”王亮立馬喊到,他是石堡為數(shù)不多的青壯之一,脾氣向來耿直火爆,“明明是”石堡掌門溫漠匆忙攔住他,繼而右膝及地,抱拳道,“石堡已經說明,并不知這東西對守一盟有用,威山派一來討要,便立刻悉數(shù)奉上??赏脚赡昧藮|西還不罷休,言語間辱及先人,又開始打砸,石堡為守一盟苦守北界多年,實在不明白他們?yōu)楹稳绱?,為求自保,這才開始抵擋?!?p> 威山派掌門站在一旁不聲不響,長子穆曉烈一個眼神,便又弟子上前,扯著大嗓門嚷嚷,“聽聽,他們早有怨言了,我們不過是看看他們還私藏了什么,果然有武器和糧食,白天他們必然是說謊了!”
“我們總要活命吧!”王亮早就掛了彩,可心里的一股怨氣卻被繩索捆得緊緊的,他站不起身來,只能昂著頭,瞪向每一個圍觀的人,“你們來了幾天就叫苦不迭,可有想過我們如何生活,那些東西半車都裝不滿,也成罪過了?”
那威山派的弟子一腳踹上去,卻被溫漠抓住了腿腳,他惱羞成怒,正欲掄起隨身的金瓜,卻聽得燕上使沉聲問到,“這么小幾罐東西,威山派是如何得知的?”那弟子一愣,金瓜又重,竟累得他跌坐在地,他惱羞成怒,瞪向杜望,小孩子哪懂得如何應對,被他一下,又哇得哭起來,“我只是想找給肉的大哥哥?!?p> 此言一出,本就想往前擠的穆驍勇忍不住了,抬腳就要往里沖,忽得腳下一個趔趄,回頭才發(fā)現(xiàn)是趙蒼嶺拽住了他,“你過去只會讓事情更難收場?!敝車艘呀浢翡J地離開他倆一小步,穆曉烈不著聲色地向前一步,剛好擋住上使們的視線,“林上使,燕上使,威山派見這孩子一個人夜半游蕩,才上前多問了幾句,又聽得石堡抱怨,這才不忿多說了幾句,不想驚擾了大家,實在不好意思?!?p> 林暮兮這才開口,“行了,都到望雪城跟前了,大半夜的,不必動怒。這事想必是一場誤會,都回去吧,明日還有正事。”他笑著看向威山派,“穆掌門莫要和小輩計較,明日還要靠你打頭陣?!睂Ψ綕M臉錯愕地看向他,可溫漠卻只是松開那威山派弟子的腿腳,直起身來,“那我就帶石堡的人回去了?!闭f罷便拿起地上的手斧挑開王亮的繩索,提溜著杜望回去了。
穆驍勇張嘴想說話,卻被穆曉烈側身投來的眼神喝退。王亮紅著眼,心里愈發(fā)憋屈,可在掌門的呼喚下也只能硬忍著往回走,李中平從他向自己投來的目光中看到了失望和輕蔑,可他終究是什么也沒做,只是抿著嘴站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