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玉已經(jīng)死了?!标愋碾p眼直視前方,平靜的說道。
大廳中的氣氛一下子凝固下來,環(huán)坐的眾人彼此對視,坐在楊堅身旁的慈祥老人捻著花白的胡須,微微點了點頭。
“你們覺得林是一群烏合之眾,奈何不了奚朝?!标愋ゎ^看向那個老人,語氣毫無波瀾,“那我想問問嚴老,你們嚴家既然對奚朝如此仇視,又自認為擁有最強大的鳳凰族血統(tǒng),為什么要在這幾十年中蜷縮起來,完全不敢拋頭露面?”
“你說甚么!”桌前一劍眉星目的年輕男子拍案而起,他腰間的玉佩打在桌邊,響聲震耳。
“宗盛,坐回去,這里有你插話的份么!”老人用手點著那個滿面怒容的年輕男子,厲色道。
嚴宗盛看向老者,剛開口說什么,卻感覺有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襟,他扭頭回看,只見身旁的女子對他輕輕的搖頭。嚴宗盛長嘆一聲,怏怏地坐回原位。
“陳玄將軍、隨公,犬子無禮,望乞海納?!崩先苏f著站起身形,向陳玄和楊堅深深施禮。
“嚴老,不礙事?!睏顖詳v回嚴林,“您請坐吧?!?p> 嚴林坐回太師椅上,輕輕地嘆了口氣,他看著桌面,低聲道:“陳玄將軍,嚴家的隱匿有它的難處,但你可能誤會了我們的意思,我們并不是看不起林,只是覺得由如此紛雜來源的人,組成的機構無法讓我們安心。剛才嚴京成的懷疑不無道理,你們林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奚朝的舊黨,絕不可能死心塌地跟隨在你身側(cè)。即使童玉已死,暫時無人能帶領他們反叛,但一年、兩年、十年之后呢,我們則不得而知,但到那時,這些奚朝的人羽翼豐滿,握有林的大權。他們?nèi)舴浩鸫跻?,我們又怎能壓制得了?陳玄將軍,人心難測,奚朝戰(zhàn)功最顯著的阿史那璐也不會想到,在她死后,自己麾下的眾多心腹卻皆投入害死她的仇敵、李暮的隊伍中?!?p> 嚴林的此番話落,廳內(nèi)鴉雀無聲,嚴家眾人把目光全部投在陳玄的身上。
“嚴老的意思是?”陳玄穩(wěn)坐不動。
“如果林想要我們的幫助,首先要消除異己?!眹懒值?。
“消除異己?”
“沒錯,那些奚朝的舊黨,要么除掉,要么不能讓他們再留在林?!眹懒挚粗愋?,目光如鐵,“我們都是鳳凰族裔,不會再接納其他血種,林自出生之日起便流淌著鳳凰血,到今天依舊不可改變?!?p> “你想讓我驅(qū)逐童玉的人?”陳玄抬起目光,看向?qū)γ娴膰懒帧?p> “正是。”嚴林緩緩地點頭。
局面似乎僵住了。
陳玄沒有回答,她默默地坐著,如同一尊雕塑。而周圍的嚴家人也都不說話,他們看著陳玄,靜靜等待著她的答案。
嚴林身旁的楊堅微微側(cè)目看向陳玄,他本想讓這個隱匿在水下的龐大家族并入林的隊伍,卻沒有想到竟會產(chǎn)生如此麻煩。
“陳玄將軍,我們知道你擁有比我們更強大的鳳凰族血統(tǒng),嚴氏家族雖與鳳凰族相交百年,它們賜予的血液讓我們非比常人,卻從未有人超越你的力量?!眹懒珠_口打破了沉默,他注視著陳玄,緩聲道:“我本人對陳玄將軍非常尊敬,如果你能答應我們的請求,那么,整個嚴氏家族,全部聽候林的調(diào)遣?!?p> 嚴林說著輕輕擊掌,滿廳的嚴氏門人全部脫椅而立,他們筆直的站起,目光炯炯,威嚴的如同待閱的軍隊。
大廳的一側(cè)忽然傳來了男人的大笑,笑聲夾雜著散亂的掌聲。那人好似聽見了天大的笑話,一邊笑,一邊用力的鼓掌。
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向笑聲傳來的地方。
只見一人靠在太師椅上,這人滿頭白發(fā),長著陰陽之面,正仰面向天狂笑不止,他的笑聲回蕩在偌大的大廳中,震得人頭皮發(fā)麻。
這人正是阿史那贏城。
“這位將軍,我有什么說錯了么?”嚴林看著贏城,不動聲色道。
贏城的笑戛然而止,他扭回頭看向嚴林,目光森冷可怖,“奚朝的人,讓你們害怕了?”
“害怕?我們甚么時候怕過!”嚴宗盛一腳踢開身后的座椅,邁步出列,他怒沖沖走到贏城身邊,低頭與贏城對視,他壓低嗓音,聲音沙啞,“我告訴你,嚴家沒有一個懦夫。五年前,宇文護還活著的時候,憑我一個人,就讓他手中的奚朝幾乎垮掉?!?p> 贏城瞧了一眼面前狂躁的年輕人,冷冷的笑了,“就憑你?”
“就憑我?!眹雷谑⒌难壑袧M是狂妄,他直視贏城的雙目,低聲說道:“你知道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情況么,因為奚朝只是一群雞鳴狗盜之輩,根本不值一提?!?p> “年輕人,言語是有代價的?!壁A城微微收首,垂下的白發(fā)掩蓋了他的眼瞳。
“怎么,你都不敢直視我了么?”嚴宗盛低頭瞧著贏城,挑釁道。
“宗盛,夠了,給我回到你的位置!”嚴林拍案而起,低聲喝斥。
“父親,您別急,我倒要看看他……”嚴宗盛笑著,回頭看了一眼嚴林。當他再扭回頭時,下面的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贏城正仰面看著他,這個陰陽之面的男人眼中混沌一片,如有黑云翻滾。
這完全是遠古龍族的特征。
恐懼在嚴宗盛心底炸開,對真正龍族的畏懼幾乎抹去了他體內(nèi)的鳳凰血統(tǒng),他已然分不清站在面前的究竟是人還是龍。他只覺突然一股暴力砸在他的胸口,卻根本無從抵抗,他的頭狠狠的撞在桌面上,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贏城已然站起,扶著桌沿,看著仰面躺倒在桌面上的嚴宗盛。他緩緩地道:“你應該慶幸,如果陳玄不在這里,我絕對會要你的命。”
“你想干甚么?”嚴家數(shù)個年輕人再也按耐不住,拽出肋下的武器,緩步逼向贏城。
有人搭著嚴宗盛坐回原來的位置,他癱倒在座椅上,抬頭看著身旁的女子。女子卻只是冰冷地盯著前方亮出武器的幾個人,根本不看他一眼。
楊堅焦急地看向陳玄,陳玄卻依然穩(wěn)坐,似乎面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夠了,都退下!”嚴林猛地用拳捶在桌上,斷喝道:“隨公不怪,給你們張臉了么!”
“你們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讓我在隨公面前的臉都丟盡了!”嚴林怒斥,手指面前眾人,“看甚么看,我不是說了么?退下!”
自家主人真的動怒了。嚴家人不敢再不遵從,那些提刀欲上的年輕人垂著頭收回武器,隨著眾人默然坐回原位。
大廳中一片死寂,嚴林面色鐵青的坐著。他環(huán)視著坐在周圍的嚴家眾人,目光冰冷的讓人窒息。
“宗盛沒有事罷?”楊堅只得開口,他看了看右側(cè)座椅上面無血色的嚴宗盛,回頭向嚴林道。
“這個孽障,全是他自找的。”嚴林深深吐出一口氣,緩緩地搖頭道:“隨公,嚴家給您添麻煩了。”
耳畔邊忽然傳來贏城鐘鳴般的聲音,“沒錯,你們就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p> 他沿著桌邊緩步繞到嚴林身前,低聲道:“你們流著鳳凰血又怎樣,還不是長著一顆人類怯弱的心,林或是奚朝,從不接納懦夫?!?p> “你究竟是誰?”嚴林隱約感受到贏城身上帶來的重壓,身體下意識向后靠。
“奚朝第二任崟主,阿史那科羅?!壁A城看著嚴林的雙眼,緩緩說道。
大廳的氣氛再次跌落冰點。
除了楊堅和陳玄,在場的嚴家人全都僵住了。阿史那科羅這個名字曾是所有秘黨眼中的夢魘,即使他早已死去,也從未消除眾人對他的畏懼。作為統(tǒng)治者的阿史那科羅可怖至極,似乎在這樣的人面前,能做的只有下跪和服從。
冷汗順著脖頸流下,染濕了襯里,嚴林僵直地坐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而在桌旁,剛才氣勢洶洶的嚴宗盛,卻目光呆滯地看著對面眾人,仿佛被抽取了靈魂。
贏城緩緩地站直身子,面向嚴家眾人,道:“是你們要攘除異己,而不是我科羅,但這個人卻把一切都說破?!壁A城說著一指嚴林,“懦夫只配和懦夫在一起?!?p> “我不管你們是甚么血種,惹到了我,從來只有后悔。”贏城的語氣陰冷,“我今天放過你們,但你們聽好了,從此之后,嚴家人,我見一個殺一個?!?p> 贏城陡然轉(zhuǎn)身,隨手撥開擋在面前的座椅,這股暴力讓椅上的年輕人跟著椅子一同翻倒在地。年輕人面帶驚恐地看向贏城,贏城卻根本目不斜視,他徑直走向門外,到達門口時忽然停住了腳步。
“我要去找沉古復仇,但在那之前,我還會去一趟奭歿嶺?!壁A城注視著門外的長廊,用鳳凰族的語言道:“陳玄,如果你有膽的話,就跟我一起來?!?p> 說完這番話,贏城邁步出門,頭也不回地離開大廳。
“他說了甚么?”許久的沉寂后,嚴京成看向坐在側(cè)位的嚴林,低聲問道。
嚴林卻只是搖頭。
“淌著鳳凰血,卻聽不懂鳳凰族的語言?”陳玄掃視一眼嚴家眾人。
她緩緩站起身形,直視著對面墻上的畫卷,“你們嚴氏門人把一切說得冠冕堂皇,但我卻從未見過你們真正的容貌。如果你們?nèi)肯裎覄偛潘吹降?,那這樣的人在林中不如沒有。”
“遠古族裔的戰(zhàn)場從來腥風血雨,膽怯和恐懼的人不配活下來?!标愋穆曇衾溆踩玷F,她環(huán)視桌邊眾人,道:“不怕死的人,站出來?!?p> 略微的延遲后,耳畔邊傳來座椅推開的聲響。一個略顯瘦弱的年輕人站起身來,毫不側(cè)目地看向前方,目光堅定。
緊接著桌前的眾人接連站起,嚴林也扶著桌子緩緩起身,眾人紛立的大廳中,卻剩一人坐在椅上未動。
“宗盛,愣著干甚么?!眹雷谑⒘硪粋?cè)的青衣男子拽了拽他的衣角,悄聲提醒。
嚴宗盛呆坐片刻,機械地站起身形,他木然地看向陳玄,輕輕地搖了搖頭。
“很好?!标愋?,“從此之后,你們便是林?!?p> “參見陳玄將軍?!眹兰冶娙水惪谕暤?,右手貼于心前,向陳玄微微欠身。他們的這個動作,正是幾千年前鳳凰族的士兵們參見將軍或君主所用。
“我左手邊的人,”陳玄站在桌前,緩緩舉起左手,“隨我一齊趕往突厥,涿邪山奭歿嶺,還有很多未解的謎團?!?p> “剩下的人留在這里,聽從嚴林指揮?!标愋恼Z氣威嚴如帝王。她忽然提高聲音,“林,明白沒有!”
“明白!一切聽從您的命令!”嚴家眾人一齊道。
陳玄微微點了點頭,轉(zhuǎn)向穩(wěn)坐桌前的楊堅,低聲道:“隨公,您在懷朔一帶布好軍隊,隨時準備北上接應我們?!?p> 說罷,陳玄徑直出門,半數(shù)的嚴家人緊跟她的身后。嚴林看著陳玄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看余下眾人,他緩緩地坐回椅上,抬頭望著大廳盡頭的墻畫,發(fā)出一聲幽長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