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奐坐在長凳上發(fā)呆。
他直直地看著對面染血開裂的墻壁,眼神中帶著期待,竟像在等候什么人。
像他這樣年紀(jì)的男孩本應(yīng)活在陽光下,倍受父母的關(guān)心與愛護(hù),卻怎么能終日被囚禁在這樣陰冷的囚室內(nèi)?
可他出不去,這里的門和墻都堅(jiān)硬無比,沒有鑰匙一切只能空談。他在外人的眼里是個怪物,不時(shí)會說一些怪異的語言,眼中如有熔巖流淌。怪病發(fā)作時(shí)的他力量大的出奇,幾乎能把沉重的枷鎖掙斷。那些人懼怕他的力量,包括父親在內(nèi),與他的接觸全都小心翼翼,仿佛他是會食人的猛虎。
但有一個人除外,那個人是他的弟弟。阿摩從來不覺得他是怪物,并且對他很好,只有阿摩知道他有時(shí)發(fā)瘋般發(fā)泄自己的力量,就像餓極的人,瘋狂的進(jìn)食那樣普通。
他清楚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他很危險(xiǎn),很有可能會傷到別人,才會被關(guān)在這里。他不是不想出去,而是他根本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走出這扇門,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在這間小屋里唯一的樂趣,就是看著燈花,等著阿摩,回憶自己的夢了。
每當(dāng)他進(jìn)入夢鄉(xiāng),總有無數(shù)支離破碎的畫面從他的眼前略過。夢里的那些景,那些人,他未曾謀面,卻似曾相識。這種熟悉而陌生的氣息,讓他嗅到了故鄉(xiāng)的味道。
山搖地動,繁榮的大地四分五裂,曾經(jīng)輝煌如神祗的建筑一夜間破敗不堪;金面的戰(zhàn)士揮動著墨色的長刀,周圍盡是敵軍;暴雨傾盆而下,森嚴(yán)的甲士陣列矗立在合攏后的裂谷旁,在雨幕中宛如一尊尊石塑。
他總是能看到一個女孩,女孩很美,穿著淡金色的長裙,卻伏在冰冷的地面上,低聲哭泣。她為什么要哭?哭得那么讓人心碎,她的周圍刀林聳立,士兵們的表情興奮而猙獰,他們?yōu)槭裁匆獙σ粋€女孩子下如此毒手?
他試圖睜大眼睛看清她,可總有沙塵模糊了視線。他伸手去觸摸,想給她帶去一絲溫暖,卻猛然從夢中驚醒。醒來后的他仰面看著屋頂,淚水悄無聲息地染濕了枕頭,他躺在床上,久久無眠。
他想弄清夢中的人究竟是誰,他想解開這些謎團(tuán)。那些人與他素未謀面,卻為什么會讓他如此痛心?
門外忽然傳來鎖鏈晃動的聲響。
“阿摩?”楊奐猛地從長凳上跳下。
并沒有回答。
厚重的鐵門緩緩打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陰冷的風(fēng)順著門開的間隙涌入屋內(nèi),楊奐下意識地后退,看著鐵門,“阿摩,是你么?”
桌上蠟燭的火苗忽然躥動了幾下,猛地熄滅,屋中霎時(shí)一片漆黑。
墨色的身影從門后走出。來人披著斗篷,拎著一個長條形的石棺,他微微低著頭,眼中似乎閃著幽藍(lán)的光。
“你是誰?”楊奐盯著面前的人影。
來人卻不答,用指尖點(diǎn)在熄滅的燭炬上,鬼火般幽藍(lán)的火焰跳躍著升起?;鸸庹樟亮怂氖种福b獰如骨刺,鱗片密布,泛著黯淡的微光。
“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睏願J竟絲毫無有恐懼。
“那只是你的夢。”這人的聲音仿佛鐘鳴,他把石棺放在桌上,雙手摘下斗篷的帽子,“我找了你很久?!?p> “你到底是誰?”楊奐的眼底淌過一絲熔巖般的暗紅,他手指的關(guān)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爆響,身上束縛的枷鎖不住顫抖。
“你會知道的?!边@人伸手摘去了楊奐身上的枷鎖。
楊奐突然暴起,一拳砸在這人的胸口,緊接著連出數(shù)拳。重拳轟擊鱗甲竟發(fā)出金屬撞擊的轟鳴,這人沒有絲毫躲閃,他直視著楊奐,低聲道:“你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p> 楊奐猛然停手,低頭看著自己傷痕累累的拳頭,喃喃道:“你說得對?!?p> 男人緩緩地蹲在楊奐身前,伸出一根手指,“孩子,你有一次重生的機(jī)會。”
“重生?”楊奐抬起頭,看向面前這雙幽藍(lán)而深邃的眼睛。
“你在這里只會是異類?!蹦腥说溃叭祟愇窇帜愕牧α?。”
楊奐默然地聽著。
“孩子,”男人把手輕輕放在楊奐的肩上,“我會帶你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夢的碎片潮水般涌來,那些模糊的天地在此刻竟變得無比真實(shí)。閃電撕裂了永無日出的天空,千丈的高塔在電光下耀眼而莊嚴(yán)。楊奐用手扣住太陽穴,目光迷離,聲音微弱道:“你是……龍?”
“龍族早已消失殆盡,我只是舊時(shí)代殘存的亡魂?!蹦腥擞乃{(lán)的瞳孔中似閃過一絲哀傷。
“你的家園?”
“它毀滅了,今天的土地下,埋葬的全是龍族的尸骨?!?p> “你很痛苦?”楊奐輕輕搖著腦袋。
“孩子,你怎能體會不到我們的疼痛。”男人看著楊奐的雙眼,“那些屈辱與仇恨,你全都淡忘了么?”
胸腔中有什么東西猛地一顫,淚水悄無聲息地淌了下來,熟悉的身影再一次浮現(xiàn)在楊奐眼前。孱弱的女孩倒在冷風(fēng)中,淚水染濕了大地,她是那么的可憐與無助。楊奐緩緩地向前方伸出雙手,這個動作,像極了曾經(jīng)的某個男孩。他跪倒在焦土上,身體早已被長槊洞穿,卻對著虛空微微笑著,似乎要握住她的手,不讓她離開。他們卻終于從彼此的指尖劃過,曾經(jīng)的諾言,在那樣絕望的時(shí)刻,如薄紙一般脆弱不堪。
“我什么都記不起來了?!睏願J滿面都是淚水。
“孩子,跟我走罷?!蹦腥丝粗鴹願J,“我們離開這個世界?!?p> “不?!睏願J似乎想到了什么,“我不能走?!?p> “這里不值得你留戀。”男人的聲音低沉。
楊奐卻搖著頭,眼中閃著異樣的光。他反復(fù)地道:“不,不,我不能跟你走。”
“是因?yàn)樗??”男人用一只手摁在帶來的石棺上,厚重的石板無聲地粉碎,桌上,竟露出一個面如死灰的小男孩。
“阿摩!”楊奐驚叫。
男人用手在心前畫了一個奇怪的圖案,吐出古老而莊嚴(yán)的語言。他幽藍(lán)的眼瞳驟然明亮,把手放在楊廣的頭頂,低聲道:“醒過來?!?p> 楊廣一下子從桌上坐了起來,用手捂著胸口,喘息急促,接著劇烈的咳嗽起來。
“阿摩,你怎么樣?”楊奐慌忙上前。
楊廣向著地面吐出幾口濃痰,轉(zhuǎn)而抬頭看著楊奐。他虛弱的笑笑,搖了搖頭,道:“阿兄,我沒事?!?p> 楊奐扭頭看向男人,嘴角微微顫抖,“你對他做了甚么?”
“我救了他?!蹦腥丝戳藯顝V一眼。
“阿兄,他是誰?”楊廣看著楊奐,偷偷指了指男人,他對這個滿身鱗甲的怪物充滿好奇,“他是和那群人一起來接你的?”
“哪群人?”楊奐一愣。
“有一個姐姐在我們家,帶著好多奇怪的人。她對我說,她會接你回家?!睏顝V道,“她用手帕捂住我的嘴不讓我出聲,接著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p> “你會給這里帶來災(zāi)難?!蹦腥丝粗鴹願J,“這群人的狠毒,不亞于曾經(jīng)的燬?!?p> “我跟你走?!睏願J忽然道。
“你不該有這種感情?!蹦腥溯p輕搖頭。
“什么?”楊奐抬頭。
“人類不能讓你做出取舍?!蹦腥苏f著,從背上拔出一柄長刀。
屋內(nèi)恍惚間黯淡下來,隱約中傳來低低的呼吸。這柄刀通體烏黑,幽藍(lán)的燭焰竄動,刀的鋒刃泛著墨色的寒芒。
男人把刀放在楊奐面前,“你認(rèn)識它么?”
楊奐的目光牢牢地鎖在刀上,刀身雕刻著零星的墨竹,竟還刻有八個奇怪的文字,應(yīng)該是這柄刀的刀銘。
“我……我……”楊奐的眼底迸出火焰的明亮,他盯著刀上的文字,喃喃道:“東天夜吟,月影……竹翳?”
“竹翳是你們的刀,它同玄將軍一起,鑄就了鳳凰族的輝煌。”男人道。
楊奐輕輕捧起竹翳,凝視著它墨色的刀身,低聲道:“你要把它給我么?”
“物歸原主?!蹦腥它c(diǎn)頭道,“我再也找不到其他的鳳凰族裔了?!?p> “他們呢?”楊奐下意識地問道。
男人并沒有回答楊奐的問話,輕輕地?fù)u頭道:“離開之前,我要你完成一件事。”
“什么?”楊奐看著男人。
“殺了他。”男人的目光停留在楊廣身上。
“不可能?!睏願J松開了手中的竹翳,長刀落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給我一個理由?!蹦腥丝聪驐願J,低聲道。
“他是我的弟弟。”楊奐一字一頓地道。
男人幽幽地吐出一口氣,仰頭看著殘缺的屋頂,道:“我不明白,你們?yōu)槭裁纯偸沁@樣,被人類一次又一次傷害,卻還要庇護(hù)他們。”
“我聽不懂你在說甚么。”楊奐用手扣住太陽穴,身形微微顫抖。
“我的族群屈辱的滅亡,我深知你們的感受?!蹦腥税咽址旁跅願J頭頂,“但我不得不說,你們真的是咎由自取。”
男人說著,幽藍(lán)的雙瞳變得閃電般明亮,他高聲誦唱,屋外竟傳來炸雷聲響。楊奐在男人的手下動彈不得,男人一拳震碎了厚重的石墻,拎著楊奐緩緩走出囚室。
天空中烏云翻滾,徹亮的電光把天地閃得慘白。濕冷的空氣撲面而來,楊廣跌跌撞撞從屋中跑出,對著楊奐得背影大喊:“阿兄!阿兄!”
“少爺!”守在囚室外的黃廷迥大驚失色,沖上前一把抱起楊廣。十?dāng)?shù)名提刀的衛(wèi)士一擁而上,把男人和楊奐圍在當(dāng)中。黃廷迥的聲音顫抖,“少爺,你沒事罷?”
楊廣卻好像沒有聽見黃廷迥的話語,看向楊奐,喊道:“阿兄,你還會回來么?”
楊奐似乎失去了意識,他的背上隱約泛著血腥的光,形狀宛如展翅的火鳳。
“把他放下?!秉S廷迥把楊廣交到一名衛(wèi)士手里,用刀尖指向前方這個身披斗篷的男人,“我不會說第二遍?!?p> “你們總是不自量力?!蹦腥饲屏饲浦車娙?,目光仿佛經(jīng)過千年冰封,透著濃厚的寒意。這雙幽藍(lán)的眼瞳,讓黃廷迥猛地打了個寒顫。
“我不想傷害你們。”男人緩緩舉起右手,仰面向天,鐘鳴般的誦詞聲在天地間回蕩。熾烈的電光撕裂云層,彎折的落在男人的指尖,一瞬間光芒吞噬了一切,這個世界什么也看不清。黃廷迥眾人后退著伏身遮面,漸遠(yuǎn)的聲音從空中傳來,“人類,永別了?!?p> 楊廣卻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竟看見楊奐睜開明亮的雙瞳,用唇語對他道:“阿摩,等我?!?p> “我等你。”楊廣對著虛空比了個拉勾的手勢。
暴雨傾盆而下,云層中似殘留著黑龍翻攪的痕跡。黃廷迥站在幾乎坍塌的囚室前,任憑雨水沖刷面頰,他望向昏暗的遠(yuǎn)空,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此番伐齊,全靠眾卿了。”宇文邕從寶座上起身,面向群臣深深施揖。
“為我主征戰(zhàn),誓死不辭!”眾人拜伏在地。
“次月己酉,我隨卿等出師?!庇钗溺吡门鄱ⅲ巴顺?。”
執(zhí)扇的侍女垂首跟隨宇文邕身后,宇文邕微微偏頭,用余光掃向殿中,見那身披紫袍的楊堅(jiān)和其他眾臣一同叩首于地。宇文邕迅速移回自己的目光,邁步走出大德殿。
“齊王何在?”宇文邕看了一眼身旁的李卿,“昨日他想要見朕?!?p> “回陛下,齊王嘗在殿上,片刻便到?!崩钋涔淼?。
“告知齊王,我在明德殿等他。”宇文邕在李卿的攙扶下坐上輦車。
“是,陛下?!崩钋涞?。
烏云壓得很低,陳設(shè)略顯簡陋的大殿外,枯枝搖曳,殿中有些陰暗,卻沒有掌燈。作為皇帝的宇文邕生活簡樸到了極致,平時(shí)總是一身布袍。上一次在東宮見到太子用金杯飲酒,他怒不可遏,不顧宇文孝伯的勸阻,竟當(dāng)著眾臣的面,直接拿起棍棒責(zé)打太子。
或許是曾經(jīng)的權(quán)臣當(dāng)?shù)?,讓宇文邕很注重威刑,對于骨肉至親的錯誤也從不寬恕。他把江山從宇文護(hù)手中奪過來,不會再允許有任何心術(shù)不正的人圖謀大周社稷。
齊王宇文憲不止一次對他說過:“普六茹⑴堅(jiān)貌有反相?!彼钜詾槿?,曾尋問來和⑵,卻答曰:“隨公止為守節(jié)人也。”他一向厚待楊堅(jiān),不僅是因?yàn)槠涓笚钪业墓?,更是想借此試探楊?jiān)。宇文邕深知,這樣一個朝廷重臣,不能僅僅因?yàn)橐恍┝餮跃透淖儗λ膽B(tài)度,如果楊堅(jiān)真的心懷二心,也要等他自己先露出馬腳。
而昨天,齊王欲見他,似乎還是為了這件事。
身著黑色甲胄的英武男人匆匆走上大殿,倒身下拜,道:“參見陛下?!?p> “齊王,平身罷?!庇钗溺邠]了揮手,“賜座?!?p> “謝陛下?!庇钗膽椩俅伟莸?。
“有什么事直接說罷,這里沒有外人。”宇文邕道。
“臣要先乞陛下恕罪了?!庇钗膽椙飞淼?。
“但說無妨。”
“臣想……”宇文憲說著竟猶豫了一下,看向皇帝,“除掉楊堅(jiān)。”
宇文邕微微一怔,還真讓他猜中了,齊王果然是為楊堅(jiān)而來。
“留他終會是個隱患?!庇钗膽椀难壑型嘎冻鲂┰S殺意,“此番機(jī)不可失,失不再來。”
“你們總是勸我殺了他?!庇钗溺邍@了口氣,“楊堅(jiān)身為名門,無罪無過,僅憑這個人的相貌怪異而殺了他,我自覺有些不妥?!?p> “陛下,”宇文憲站起身形,向前走了幾步,低聲道:“您可記得高祖之故?”
宇文邕的目光定在前方,沉默良久,道:“怎能忘記?”
“恐他亂我大周社稷。”宇文憲叩首于地,“此人不除,臣心不安?!?p> “齊王?!庇钗溺咦呦聦氉p手?jǐn)v扶,“請起罷?!?p> “望陛下定度?!庇钗膽棿故椎馈?p> “你想怎么辦?”宇文邕看著宇文憲。
“在軍中殺掉他?!庇钗膽椀穆曇魯蒯斀罔F。
“此次伐齊之際?”
“正是?!?p> “不可擅動啊?!庇钗溺邠u了搖頭,用手扶額,“讓我再想想,再想一想……”
“你們是甚么人?”楊堅(jiān)站在暴雨中,身后的隨從為他舉傘,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臉色,卻見他的身形微微顫抖。
院內(nèi)靜謐的可怕,蒙面的戰(zhàn)士們聚集在花園中央,他們握著彎刀,身形猙獰如同惡鬼。
李暮環(huán)抱雙手,在院中踱著步子,靴底敲打在流淌雨水的青磚上,竟發(fā)出“噠、噠”的脆響。水花四濺,李暮瞧了一眼不遠(yuǎn)處的楊堅(jiān),突然笑了出來。
這笑聲在雨夜中讓人毛骨悚然。
“你們是甚么人?”楊堅(jiān)盯著李暮的方向。
“奚朝?!崩钅旱?,“奚朝的人?!?p> “你們想要甚么,就直說?!睏顖?jiān)看著李暮,“不要在這里裝神弄鬼?!?p> “我就喜歡跟你這樣的人打交道?!崩钅盒?,“我沒那么多廢話,我來,是為了要人?!?p> “要人?”
“有個鳳凰族的孩子,落在了你的手中?!崩钅和W×四_步,看著楊堅(jiān),眼中閃著狡黠的光,“你把他交出來,我們間的舊賬一筆勾銷?!?p> “我根本不認(rèn)識你?!睏顖?jiān)道。
“但你心里清楚,你殺了不該殺的人,奚朝早晚會找上你?!崩钅旱?。
“你們口中的那個鳳凰族子嗣,已經(jīng)被人搶走了。”楊堅(jiān)幽幽地道,“就在你們到來前不久,有人毀了我的監(jiān)牢,帶走了他?!?p> “是么?”李暮一笑,拍了拍手,叫道:“把人帶過來。”
陰冷的男子掐著一個小男孩的脖子,把他從假山后的房中拎了出來,男子隨手把這個孩子扔在李暮面前。小男孩站立不穩(wěn),搖晃著撲倒在積水中。
“混賬,再這么剁了你的手!”李暮抬手一記耳光,斷指的手掌抽在男子臉上,聲音清脆。男子垂首,竟不敢說一句話。
李暮蹲下身子,用袖子擦拭小男孩的面頰,滿面柔和的道:“你要表現(xiàn)乖一些。”
“阿摩?”楊堅(jiān)的嘴角微微發(fā)抖,他盯著李暮,眼底似有怒火翻騰,“你要干甚么?”
“我要干什么?”李暮回頭看了一眼楊堅(jiān),一笑,“你不肯說,我只得讓他告訴我實(shí)情?!?p> 李暮輕輕撫摸著楊廣的頭頂,泛著寒光的刀刃卻順著袖口滑到她另一手的指尖。她捏著這三寸長的刀片,刀尖對向楊廣的眉心,“你知道它做過什么嗎?”李暮晃了晃手中的刀片,聲音溫柔,神態(tài)竟像拿著玩物的大人在逗孩子。
“不知道?!睏顝V看著李暮微瞇的雙眼。
“它切下了我的手指?!崩钅狠p輕地?fù)崦鴶嘀傅闹父?,“那樣很疼。?p> 楊廣的目光下意識移向李暮的雙手,斷指的疤痕猙獰,如同枯死的葵花。楊廣似乎被嚇到了,他向后退了兩步,猛地抬頭看向李暮。
李暮仍在微笑,那溫和的笑意浮現(xiàn)在她的臉上讓人不寒而栗。她把冰涼的刀刃貼在楊廣側(cè)臉,輕聲道:“不要亂動,會流血的?!?p> “不要為難孩子,有甚么沖我來!”楊堅(jiān)低喝,邁步欲上前,卻被身后的黃廷迥一把攥住了手腕。
“隨公,不可擅動,家中所有人都在他們手里。”黃廷迥在楊堅(jiān)耳邊低語。
“軍隊(duì)還沒有調(diào)來?”楊堅(jiān)扭頭看著黃廷迥,眼中竟帶著怒氣。
黃廷迥微微心驚,下意識的垂首,壓低聲音道:“楊領(lǐng)將軍已前去,現(xiàn)應(yīng)在返回的路上。”
“你們說的可是他?”李暮忽然看向楊堅(jiān),伸手指了指房頂。
鼓囊囊的黑色口袋被人一腳從房上踹了下來,持著彎刀的男子揮刀挑開袋口的繩扣,伸手向袋中,如抓雛雞般拎出一個血淋淋的男人,接著一把將男人扔在暴雨中。
楊領(lǐng)伏在積水中,用盡全身力氣抬頭望向楊堅(jiān)的方向。這個平日勇猛無比的男人此刻竟奄奄一息,雙目空洞的看著楊堅(jiān),鮮血順著嘴角兩側(cè)流下,他張了張滿是斷牙的嘴巴,含糊道:“隨公,我……”
話音未落,彎刀的光在雨幕中一閃而過。楊領(lǐng)的頭顱無聲的滾落積水,死尸撲倒,雨水中一片血紅。
“你們……”楊堅(jiān)手指著李暮,咬牙切齒。他根本來不及思考李暮怎么聽到了他跟黃廷迥的對話,今天發(fā)生的一切幾乎把他整個人擊垮,怒火和恐懼在這一瞬吞噬了理智,他猛然拽出肋下的佩劍,指向李暮,“我要?dú)⒘四恪!睏顖?jiān)的雙目布滿了血絲。
黃廷迥在身后死死拉住楊堅(jiān)。雨點(diǎn)敲擊劍刃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濕冷的風(fēng)順著脖領(lǐng)的縫隙灌入胸膛,楊堅(jiān)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zhàn)。他凝視著楊廣小小的身形,頭腦一片空白,緊握劍柄的手卻緩緩垂下。
“這就對了?!崩钅阂恍Γ澳氵€算識趣。”
“你要什么我都給你,不要再傷害他們?!睏顖?jiān)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冰涼。
“你連宇文護(hù)都能騙過,我可不敢輕信你的話?!崩钅盒?,她摸了摸楊廣的臉蛋,“弟弟,你說,對不對?”
“阿兄的事,父親一直瞞著我。”楊廣抬頭看著李暮。
“是么?”李暮扭頭看了楊堅(jiān)一眼,笑道:“孩子的話永遠(yuǎn)比大人可信。”
她轉(zhuǎn)向楊廣,低聲道:“那你現(xiàn)告訴姐姐,那個帶走你阿兄的人,你見沒見過?”
“他沒有帶走阿兄?!睏顝V眨著眼睛看向李暮,臉上滿是疑惑。
李暮的唇邊滑過一絲冷冷的笑意,她伸手放在楊廣的脖頸上,輕聲道:“你的阿兄現(xiàn)在哪里?”
“他在后面的屋里,和母親在一塊。”楊廣回身,指了指閃著燈光的房屋。
“楊堅(jiān),”李暮拍了拍手,站起身形。她把玩著手中的刀片,冷笑道:“你的戲演得不錯啊。”
“阿摩,你在胡說甚么!”楊堅(jiān)滿面驚懼,他不可思議這樣幼小的孩子竟憑空說出如此話語。這分明是胡話,那個流著鳳凰血的孩子已經(jīng)被人帶走了,而帶走楊奐的人,似乎就是他曾在山中見到的那個龍族。
奚朝要的人已不再他這里,此般境況下他對真相不敢有絲毫保留。但阿摩是怎么了,在如此危急的關(guān)頭竟一派胡言,這個孩子的一番話,便將全家人的性命推到奚朝的刀下,不留任何挽回的的余地。
孽障啊孽障,你到底在做甚么!楊堅(jiān)在心中長嘆。
整個世界一片死寂,空氣中只剩暴雨的呼吸。李暮靜靜地與楊堅(jiān)對面而立,似為沉思。
忽然,那柄曾斷指的刀刃從李暮手中滑落,她一把掐住楊廣的后頸,把他從地上拎了起來。她看向楊堅(jiān),眼中閃著兇光,“把人交出來。”
楊堅(jiān)看著拼命掙扎的楊廣,渾身不住顫抖。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憤怒壓過了恐懼,他再一次握緊佩劍,抬手,卻定在了原地。
阿摩竟在對他笑,那笑容,透露出幾分得意。
楊堅(jiān)猛然意識到什么,手中佩劍滾落積水。他面無表情地看向李暮,“放下他,我把人交給你?!?p> 李暮看了楊堅(jiān)一眼,隨手松開幾乎斷氣的孩子。楊廣撲倒在雨水中,劇烈地喘著粗氣。楊堅(jiān)邁開大步?jīng)_上前把楊廣抱進(jìn)懷里,拍著楊廣的后背,低聲道:“阿摩,沒事了。”
李暮低頭瞧了瞧跪在地上的父子,臉上透著幾分戲謔。她轉(zhuǎn)身拍了拍巴掌,高聲道:“來啊,跟著楊堅(jiān),把那鳳凰族裔給我?guī)??!?p> 假山后的房中傳出一陣騷亂,兩名奚朝的戰(zhàn)士拽著一個面色慘白的男孩邁出房門。被眾侍女?dāng)r擋的獨(dú)孤伽羅絕望的伸出雙手,滿面淚痕,喊道:“奐兒,你們要帶奐兒去哪?”她轉(zhuǎn)而盯向楊堅(jiān),雙目中通紅,聲音顫抖道:“這……這是怎么回事?”
楊堅(jiān)低頭看著臨近崩潰的妻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奐兒是他們要的人?”獨(dú)孤伽羅的眼神呆滯,她忽然抬起巴掌狠狠扇在楊堅(jiān)臉上,“既然這樣,你為什么要帶他回來?”接著伏在楊堅(jiān)的肩頭,痛哭失聲。
李暮懷抱雙手站在院中央,看著臉上毫無血色的楊奐,輕聲道:“孩子,別怕,你就要回家了?!?p> “你們,”楊堅(jiān)邁步走進(jìn)雨中,面對這群惡鬼般的戰(zhàn)士,“從我家中離開。”
“我們得到了想要的東西,自然不會再打擾?!崩钅好鴹願J的頭頂,輕笑。她看了看楊堅(jiān),“還有一句勸告,如果想活命的話,不要再插手此事,不然,我保證你追悔莫及?!?p> “這個仇我記下了?!睏顖?jiān)看著李暮。
“希望你不會再見到我。”李暮轉(zhuǎn)身,卻又忽然回頭,“對了,最后一句話?!?p> 李暮把手伸出傘外,雨水浸透寒氣打在她的手心,她凝視著指尖的水珠,低聲道:“你以為能從宇文護(hù)身上見到真的奚朝?不,那個宇文護(hù),不過是我們的一枚棋子罷了?!?p> 楊堅(jiān)看著李暮眾人消失在夜幕中,默然地站立,絲毫不理會周圍亂作一團(tuán)的家丁。黃廷迥撐著傘悄無聲息地站在楊堅(jiān)身后,二人在雨中宛如石塑。
“隨公,接下來怎么辦?”黃廷迥看向楊堅(jiān)的側(cè)臉,試探性地問道。
“復(fù)仇。”楊堅(jiān)只吐出這兩個字。
“可我們失去了林,怎能與奚朝對抗?”黃廷迥道。
“不,林活下來一個人,她是我們最后的希望?!睏顖?jiān)看著面前的雨幕,“她告訴我,奚朝中有一群人,他們對李暮恨之入骨?!?p> “您的意思是?”黃廷迥驟然抬起頭。
“我要找到這些人,他們會幫助我們完成復(fù)仇?!睏顖?jiān)看了一眼地上幾乎被雨水沖刷殆盡的血跡,緩緩地說出這句話。
“父親!”楊廣靠在屋檐下的門柱上,沖著楊堅(jiān)揮手,家中的仆人正拿著熱毛巾給他擦臉。他的脖頸上一片手指留下的淤青,他卻在笑著,很難相信一個如此年幼的孩子在經(jīng)歷這樣的事情后竟毫無懼怕。
楊堅(jiān)看著自己的幼子,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父親,您不用擔(dān)心?!睏顝V笑道,“阿兄會回來的。”
楊廣接著道:“等阿兄回來,我們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了?!?p> 楊堅(jiān)微微一怔,臉上卻看不出任何表情,他開口道:“阿摩,把濕的衣服換下來,帶上你姐姐,去看看你母親怎么樣了?!?p> 曲折的電光撕裂漆黑的遠(yuǎn)空,把世界映得慘白。幾乎坍塌的囚室敞露在暴雨中,瓢潑的雨水反復(fù)沖刷斷墻上帶血的拳印。楊堅(jiān)緩緩?fù)崎_為他舉傘的黃廷迥,獨(dú)自走進(jìn)雨中,他仰面望著漫天落下的雨滴,喃喃的道:“看來我真的需要你,林。”
注釋:
?、艞顖?jiān)的鮮卑姓氏。
⑵人名。周隋期間著名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