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舍命救你,你不感激我,反倒和我說這些風(fēng)涼話!看來是大娘管教不住你了,你呀,還是趁早娶妻生子,也好教我們放心!”
疏影用指頭輕輕點(diǎn)著申屠鎮(zhèn)額角,卻被他一反手抓住。
“如今你翅膀硬了,愈發(fā)沒大沒小的,竟敢打著娘的旗號來教訓(xùn)我!虧我從前那樣照顧你,幫你頂了不知多少罪、挨了不知多少打,真是狗咬呂洞賓!”
饒是嘴上如此排揎調(diào)侃,申屠鎮(zhèn)心里依舊是軟軟的。妹妹是他唯一的珍寶,縱使她將來變了狗來咬他,他也絕不會皺一皺眉頭。
安月熨干了申屠鎮(zhèn)的外衣,也下去把斗笠撿了回來。他未免被人懷疑,便即刻離開了侯府。
又過了兩日,天總算放了晴,疏影稍稍平復(fù),想去那個偏僻的小院子里找丟掉的鐲子。
可是她思前想后,總有顧慮,上回他們母子兩個那樣,是著實(shí)的把她嚇著了。萬一杜若今天又尋死覓活,再讓她攤上怎么辦?而且她還摔壞了人家的君子蘭,那么貴重的東西,該拿什么才還得上?
梨落在這府里有些時日,幫疏影出了個主意。
“我娘原和我說起過杜娘子,說她這人怪得很,只有別人帶著好茶進(jìn)去與她切磋點(diǎn)茶,她才會開門,否則就算是侯爺親自去了,也會被她趕出來。姑娘若通點(diǎn)茶技藝,或可一試!”
疏影扶額。從前母親只粗略地教過她,后來父親看見她們制茶,覺得點(diǎn)茶是享樂之舉,不該癡迷,便再也沒碰過。她平常也都只是泡茶喝,哪有點(diǎn)茶的閑情逸致?
可那鐲子是大娘交給她的,并非其他首飾可比,她必須要取回來。也許杜娘子為人親善,放她一馬,她只要不露怯就行了呢。
“我這兒倒是有三房送的茶,應(yīng)該不差。”
正說著,安月打簾進(jìn)來稟報:“杏香回來了?!?p> 上回杏香被府兵打了十個板子,疏影讓她回家休養(yǎng),等好全了再過來給她派差。短短五日過去,她竟恢復(fù)好了,緊趕慢趕著回來,也是樁奇事。
“你還是做原先那些活計,生火燒水,灑掃庭院。我不指望那兩個外頭的做得好事,只希望你回來以后忠我之用,否則還把你打發(fā)去二房,讓原來的主子教訓(xùn)去。”
疏影坐在正廳上首,杏香站在離她三步遠(yuǎn)的地方,把頭垂得極低,眼里只能看到她的青色底纏枝蓮紋織金裙。
時下天氣已經(jīng)不比她們剛來時炎熱,屋里本來就涼爽風(fēng)透,疏影雖然手里還拿著竹骨扇子,也是甚少搖動。今天她挑了一件提花緞的素色對襟短襖穿上,清清爽爽的,毫不張揚(yáng)。
杏香跪謝,安月便直接領(lǐng)著她出去。于是疏影和梨落帶上一罐茶葉,去了那邊院子。
門上寫著“芳汀”二字,恰對應(yīng)上杜娘子的名諱。院門半開,有陣陣掃地聲入耳,好像里面的人早就知道她要來似的。
疏影走上前去叩門。有個老嫗踩著樹葉挪了過來,她探出頭,瞇著眼睛看了看門外的小姑娘,問道:“姑娘是哪位呀?”
“我是謝疏影,前兩日曾來拜會,今日特帶了一些好茶來看望娘子!”
老嫗慢悠悠地放下了手中的掃帚,“吱呀”開了半扇大門,讓疏影和梨落進(jìn)了院中,引著疏影去了里屋,叫梨落在外面等候。
杜娘子果然在那邊烹茶,屋里的架、柜、桌案上擺著各式各樣的精巧茶具,又有淡淡茶香撲面而來,十分古樸雅致。難怪陸隨云看似是清風(fēng)明月一般的人物,還是杜娘子教導(dǎo)有方的功勞。
疏影一時看呆了,只恨自己上次過來毫無顧忌、劈頭蓋臉地砸了一通,竟差點(diǎn)毀了這樣精致的陳設(shè)。
“娘子,影姑娘來了?!?p> 杜若還坐在桌前看書,經(jīng)嬤嬤提醒才發(fā)現(xiàn)有人進(jìn)來,抬眸一笑,起身迎接,“真是稀客呀!丫頭,我就知道你會來的,過來這邊坐吧!”
疏影屏住呼吸,將茶罐緊緊抱在身前,跟著杜娘子穿過了幾層帳幔,到桌案前頭坐下。給客人準(zhǔn)備的軟墊只有這一個,便足見此處清靜了。
疏影有些不好意思,將茶罐放在面前的桌上,低下頭去理裙擺。
杜若倒是一點(diǎn)也不尷尬,熱切得仿佛就是疏影的親戚長輩,“丫頭,你不必如此拘束,我們就當(dāng)是一家人,閑話家常好了!以前都沒人陪我說話,幸而你來了,我也有個伴了!”
“主雅客來勤,娘子怎會沒有知音呢?”
話已出口,疏影才發(fā)覺自己失言。
杜娘子出身市井,想必是苦心鉆研了這些文人雅士的愛好,方能夠贏得侯爺青眼的。而且當(dāng)初劉夫人為這個外室鬧去府衙,損了懷庸侯府的名聲,侯府里的女子大抵都會覺得與她來往有失顏面。
依杜若現(xiàn)在的境況,顯是已然失寵于侯爺,除了兒子便無依無靠,也難免會有輕生之念。疏影凝眸于杜娘子姣好平和的面容,想著好在自己當(dāng)時恰巧經(jīng)過救了她,如今看來她的精神也恢復(fù)如常了。
杜娘子察覺到她的尷尬,“丫頭,你這罐子里的是什么茶?”
“是碧螺春,我想娘子應(yīng)該喜歡,便帶來了?!笔栌鞍巡韫扌⌒囊硪淼嘏踅o杜娘子。
杜娘子喜笑顏開地接過去,到手是沉甸甸的,打開蓋子,便滿眼是卷曲似螺、茸毫滿披的茶葉。
“還是你知道我的心意!我這兒平常用的都是六安瓜片,可遠(yuǎn)遠(yuǎn)沒有姑蘇的碧螺春好呢!”
“聽說娘子以茶會友,謝疏影初來乍到,也不知這其中有什么規(guī)矩,還望娘子指點(diǎn)一二?!?p> “斗茶品而已,也沒什么大規(guī)矩!”
斗茶品,一斗湯色,二斗水痕。先看茶湯,其純白者為勝,青白、灰白、黃白為負(fù)。其次看湯花持續(xù)時間長短,如果研碾細(xì)膩,點(diǎn)茶、點(diǎn)湯、擊拂都恰到好處,湯花就勻細(xì),可以緊咬盞沿,久聚不散,此名曰“咬盞”。反之,若湯花不能咬盞,而是很快散開,湯與盞相接的地方立即露出水痕,茶就劣了。
“若你與我捉對廝殺,恐有失公平。不如我讓他人來與你切磋,我事先備下了一份薄禮,你們誰勝誰就拿走,你看這樣可還行么?”
疏影在心里拜天謝地,幸而杜娘子是個聰明人,這禮物一定是那鐲子,“如此甚好!只是不知我的對手……”
“他馬上就到,丫頭你稍歇歇。湯水也快好了,待會兒我會讓你們用我的茶粉,茶盞、茶筅俱是一樣!”
杜娘子手不釋罐,將那碧螺春翻來覆去看個沒完,仿佛許久不曾見過這樣的好茶了。
“若娘子喜歡,改日我叫人多送些碧螺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