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江南旅人
從小,我是一個不可知論者。
第一次接觸生死的概念,是外婆帶著我,去給村子里一位去世的婆婆靈前磕頭。我猜想,外婆的想法是,長者一生與人為善,她應該會慈悲地保佑村里的小孩子們。如今我已經(jīng)不記得當時的細節(jié),但我還是記得,在一個漆黑的堂屋里,我跪著的小小身影。
回憶起來,正是從那一刻起,我正式告別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閉上眼睛,我經(jīng)常能看到類似于核子分裂的景象。在一片深綠色的背景中,視野正中心的一點,會不斷地分裂出無數(shù)的亮點,仿佛是宇宙大爆炸那樣的景象。六七歲的我,腦中自然沒有這些我至今也不甚明了的科學術語。只是,當我睜開眼睛,依然可以看到那些發(fā)散的光點充斥在我眼前時,我的心中會涌出一種深沉的悲哀感。我明白,是他在告訴我,這世間的一切總會有結(jié)束的一天。我不知道如何去向外婆描述這種難過的感覺,但是我知道,我不想獨自呆著。于是,我總是喊外婆來陪我,我害怕一個人入睡。外婆有事要做,總是不得來。于是我一遍一遍地喊她,哀哀地喊她。外婆可能也覺得我太粘人了吧。她終于走來,摸摸我的臉說,小諾先睡,家婆有生務要做。
周圍的大人們有時會來逗我,“你爸爸媽媽不要你了,看你怎么搞?!?p> 這種取笑,更讓我滿心難過,一刻都不愿意離開外婆的身邊。
在佛堂之前,我會虔誠地祈禱。雖然后來經(jīng)受了很多年的科學訓練,我不知道我仍然選擇如此,這到底是一種心理安慰,還是他真的已經(jīng)成為我的信仰。兒時缺失的安全感,確實讓我希望能有一個更高的力量存在于某處,讓我能在彷徨的時候,向他尋求些許安慰。
自從帶著二十一世紀的記憶來到這里,他,似乎正以其不可辯駁的力量向我展示,也許我真的應該相信,一切皆是他的安排。我不知道,我經(jīng)歷的這一切,正如人們常說的那樣,是不是他對我的一場考驗?
而我,這個站在黑暗中的異鄉(xiāng)者,帶著這種將信將疑的心態(tài),是否能夠經(jīng)得起那些更為虔誠的人們才能經(jīng)受的試煉?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如今的這場小小的隨堂測驗,我已經(jīng)失魂落魄,心神無屬。我害怕月光浸透樹影,照在我的窗上搖晃。桃花木門上的門閂,似乎也只是防范君子而非小人。我再次如兒時那般,害怕黃昏,害怕黑夜,害怕一個人呆著。
有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走到玉流滌蕩里,看那個靜立于荒蕪庭院中的古井。
只是,我并不敢靠近。
我知道,我需要盡快向千語再次預警。我希望這一次,我能將話說得清楚明白,切中要害,但又不至于讓她也經(jīng)歷我此時的心境。
于是有一天,當我們兩人有機會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輕聲對她說,
“千語,以前有宮人與侍衛(wèi)有染,懷了身孕,被當庭杖斃。”
她抬眼看著我。
“阿諾,是何人告訴你?”
“你不要管我是如何得知,你只需知道這是真人真事。”
她苦笑了一下,“諸如此類的訓誡,我們?nèi)雽m之初,早已被姑姑們耳提面命,阿諾你忘了么?還是你沒有被告誡?為何你今日要重提此話?這些話,聽著都不像是從你的口中說出來的?!?p> 有過嗎?我不記得了。
“那千語,你怎么敢?”
她按住了我的手,“好姐姐,千語感念你的擔憂牽掛。但這,這真的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千語心里覺得好委屈呢?!?p> 我愣了一下。
“是否那一次你看到那人對我,舉止有些不同尋常,你便如此擔心?”
我點點頭。
“是的,他約了我見面。可等見了面,一時之間又好像無話可說。他從前告訴過我,他的長姐嫁去了江南我們家鄉(xiāng)那里,他還從來沒有去過。所以,他喜歡問我江南的景致?!?p> 千語輕輕低著頭,敘說著她與郎侍衛(wèi)那天的事。
“終于他開口問我,將來有一天他去江南尋親,路過我家門前,我會不會倒一碗水給他,讓他能休憩一下疲乏的腳步?”
我一陣默然。真沒想到,郎侍衛(wèi)那個五大三粗的樣子,竟然也曉得說這種曲動人心的話。難怪這些侍衛(wèi)們可以任意游戲花叢,不負他們的那個稱號了。真是一點也不可小覷了他們。
我拉緊了千語的手。她不等我有機會出聲,繼續(xù)說了下去。
“我當時也心中忐忑,只想快速與他說完話就走。然后他就。他突然靠近了我,說有人過來了,他幫我遮擋。是否這樣,落到你和許姑姑的眼里,讓你們誤解了?”
千語敘述當時的情況,臉色紅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郎侍衛(wèi)似乎還只是稍作試探,并未有什么實際上的輕薄。我松了一口氣。
我也同意,乾清宮的宮人們,正如許姑姑所言,在這些滿族親貴的眼里確實會被視作命如草芥。個把生命的消逝,對他們來說是無足輕重的。只不過,他們雖然不需要象面對雍正爺?shù)膵邋鷤兡菢尤セ乇芷胀▽m人,但總還是要注意一下言行舉止的吧,所謂瓜田李下。想來如若不是有足夠的誘惑,和一定的安全性,他們也不會輕易地罔顧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來火中取栗的。還要保證雍正爺不會在意這樣的宮人,他們最后才能瀟灑地全身而退,不是么。
坦白來講,我并不十分擔心我自己。以雍正爺現(xiàn)在對我的態(tài)度,相信在這群所謂修羅的心目中,應該不會把我作為獵艷的目標。從他們平時的態(tài)度來看,儼然已將此時的我當作了半個主子看待。蘇公公、許姑姑、包括郎侍衛(wèi)本人,似乎都是如此。
只是以千語的品貌,我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其實也不是品貌問題,主要是她自己的心意已經(jīng)浮動。這一點,她瞞不了比她年長十幾歲的我。
畫像之中,疼愛自己的父母已經(jīng)不可尋蹤。在貴妃的筆下,只留下一院梨花獨自盛開的寂寥。而現(xiàn)實中未經(jīng)世事的千語,一定經(jīng)受不住任何稍作用心的溫柔攻勢。所以才有人說,女兒要富養(yǎng)。這種富裕,自然不是指物質(zhì)上的。心靈得到了足夠的愛,才不容易輕易地陷落于那些偽裝溫柔而實則危險的掠奪。
千語又笑對我說,
“阿諾,你有什么想法,總是明白如話地寫在臉上。你知不知道,你現(xiàn)在的神態(tài)很像一只我們鄉(xiāng)下的那種孵蛋的老母雞?!?p> 她又開始取笑我。我推她,你才象老母雞。姑娘我是天上雄鷹,掠地而過,專門來抓你。
她笑了一番,又握握我的手說,
“阿諾,你的擔心我都明白。千語其實并不清楚,郎侍衛(wèi)他對我,是否真的暗藏心意??晌抑雷约骸N乙褜λ幸?。”
她一字一頓,半轉(zhuǎn)過身子,可能不敢直接對著我說出這些她覺得羞人的話。
她喃喃說道,“我只是希望,能與他偶有獨處的時機,與他單獨說些話,便會于心已足。千語同他,畢竟云泥有別。阿諾你多慮了。我們之間根本沒有過任何接觸,想來將來亦會如此。阿諾不用擔心會有你說的那種事情發(fā)生?!?p> 這番話就好象我對母上大人保證,大人不必杞人憂天。你女兒絕對做不了小鳥依人,男孩子們,也絕不會想要來依我而立,那景象太美不敢想。
我牽起千語的手。她再次制止了我的發(fā)聲。
“阿諾,你不必擔心還有七年的役期怎么辦。你忘了,七年是對你自己而言,千語還有八年零一月才能被放出宮去。當然,千語知道,阿諾你如今的境況,已經(jīng)不需要去考慮這個?!?p> 她邊說邊不忘記取笑我。
“你也知道,我并不盼望那個日子的到來,但是,我也不想在宮里一直留下去。如果千語有幸,能得那人溫言軟語,有片刻之心意相通,那就足夠支撐千語走下去,不管此生或長或短。便如許姑姑同樣。如若到那出宮之時,他還記得我,容我在他身邊有片瓦遮身,那就是菩薩垂憐于千語。更有可能的,他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知道千語的想法。到那時,也肯定不會再記得千語是誰?!?p> 千語神情凄楚,眼角隱有淚光。
她輕輕接著說到,“若是真會那樣,我就回到江南去等他。我等他有一天去尋親之時,路過我家的門前。”
見她如此,我又不忍心起來。
“千語我的姑奶奶,你也太小瞧你自己了吧?阿諾長這么大,在所有認識的女人中,除了阿諾本人以外,您的相貌算得上是排名第二了呀!”
我想了想,更正到,
“除了貴妃娘娘與本姑娘之外,你排名第三。真的,只要你想,郎侍衛(wèi)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p> 我突然覺得,我要教會面前這個傷心的傻姑娘也用火箭筒打蚊子。
“千語,你要記得時時去看他,關注他,持之以恒。就算是石頭,也能被你給看化了?!?p> 千語又來推搡我。
“阿諾你發(fā)燒了,說什么渾話?剛才讓我避開此人如同洪水猛獸,現(xiàn)在又讓人去。阿諾你不學好!”
她的臉一片緋紅。
“阿諾,我今日與你說的這番話,你萬萬不能告訴人?!?p> 那是自然,本姑娘的職業(yè)素養(yǎng)之一,就是保護隱私。這一條我絕對可以保證。
“不是。千語知道,你不會輕易告訴旁人。我是說,你不要,不要也去囑咐郎侍衛(wèi)。”
她的聲音漸漸幾不可聞。
糟糕,怎么一說笑起來,我竟然完全忘記了許姑姑說的那件事!
從我一開始勸說千語,事情似乎就稍微偏離了原來的真相。而平時郎侍衛(wèi)他們恭敬有禮的模樣,又實在難以讓我時刻記起那可怕的一層。于是,我在一瞬間就完全忘記了那件恐怖的事。我竟然開始與千語,仿佛一位母親面對剛剛步入青春期的女兒,討論起女兒的小小心事。我忽然覺得很是汗顏。不過,現(xiàn)在我知曉千語應該不會輕易與郎侍衛(wèi)有私,也算是小小安慰。以后我再經(jīng)常對她耳提面命就是了。
我重新嘆了一口氣,
“千語,昨夜你額娘托夢于我,望我念在年長你半歲的份上,好生照顧于你。務必要保證你時時刻刻,全須全尾的。阿諾夢中已然應諾,所以決定不顧自己的窈窕身段,當定了這只老母雞了。希望你以后不會嫌我,每天咯咯噠地圍在你的耳旁聒噪?!?p> 正在說話間,一群人從回廊那邊大步走來,語聲喧鬧。是雍正爺與他的侍衛(wèi)們騎馬回來。我與千語快步退到回廊側(cè)邊,蹲下行禮,靜等他們通過。
雍正爺經(jīng)過我們身旁,語調(diào)微冷地說了一句。
“您二位執(zhí)手而立互訴衷腸,天地萬物皆進不了眼中心中,著實讓外人看了眼熱?!?p> 我連忙站了起來,快步走到這位爺?shù)纳磉?,小跑著跟上他的步伐?p> 雍正爺并不看我,依然大步流星向前而去。于是我們與眾人很快拉開了一些距離。
他拉住我的手,微微使力。我掙了一下。
他低聲說,“是誰說只會對朕巧言令色,極力表現(xiàn)?”
我暗暗覺得好笑。這位爺,怎會連千語的干醋也呷?
我突然想起一個念頭。在古代的宮廷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十分復雜詭譎。內(nèi)官與宮人相戀,已經(jīng)是比比皆是。嬪妃與內(nèi)官、甚至與宮女相戀,也絕不是什么新聞。要怪就怪這個畸形的制度,將這么一大群人,整日地圈在這樣一個方寸之地?;蕶嗤樦?,只有帝皇對嬪妃的寵幸可以被允許存在。而帝王的垂憐,又是那樣的稀少。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時間長了,任何人都需要尋找那種人與人之間不同尋常的情感紐帶。那未必真是愛情。也許超過友情,也許有一些親情,更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歸屬感。這些名詞定義,似乎都不能涵蓋一切。它也許是一種你中盼著有我,我中盼著有你的心理安慰。有人以為,人為去制造一部分人身體上的殘缺,就可以封閉那些可憐人的人性和情感嗎?實在是可嘆可笑。
我向身邊的人說,
“萬歲爺,您在懷疑什么?在阿諾眼里,除您之外,其他的人都沒有男女之別?!?p> 他轉(zhuǎn)頭看我,停下了腳步。
“您能明白阿諾的意思吧?”我有些羞澀地對他說。
我們這時已經(jīng)走到了內(nèi)庭,雍正爺示意其他人不必跟上。他的嘴角上揚起來。
“阿諾,你確實讓朕時時驚詫。以前朕以為,你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沒想到你說起情話竟然如此厲害,比朕都高明了許多?!?p> 說完,他執(zhí)起我的雙手,放在嘴上輕輕的吻了一下。
我聽了他的話,實在有些難堪。
“你讓朕今后再去聽嬪妃們整日說的那些,心中只覺煩躁,又該如何是好?”
我滿臉發(fā)燒,默默的從他的掌中抽出了我的雙手。
這人見狀,立即轉(zhuǎn)了話鋒說到,
“阿諾,你每日坐在隔壁聽朕與大臣們互相拉扯,互表衷懷,可有任何在意之心?”
什么呀。胡說八道。
“阿諾自然不會在意。那是您的工作。”
“功做?不錯,那正是朕的功夫,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朕每日都要潛心去做。朕與嬪妃之間,亦是差不多如此。阿諾,你能明白嗎?”
眼前這位爺說起情話,才叫毫不費力。只是不知道,他對他的貴妃娘娘,是不是也會說阿諾是他的一樁功夫,應付應付而已。
他看著我的眼睛,微微笑道,
“朕對著這樣一雙眼睛,實在是難以說謊。是的,還有貴妃。除了貴妃與阿諾,其余人在朕的眼中,亦沒有男女之別?!?p> 我大著膽子問他,“那還有您的皇后呢?”
他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個貪心的小東西?!?p> 他轉(zhuǎn)身背手,大踏步向御書房走去,留下一句。
“朕的皇后,與怡親王同等待遇?!?p> 過了一會,他又遠遠的加了一句。
“阿諾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