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兩小無猜
那一晚,年貴妃又哭又笑,最后看上去十分疲憊,給人一種心力交瘁的感覺。那一晚的她,看上去不再像牡丹,倒是象一顆在風中搖曳的湘妃淚竹。
太醫(yī)告辭之后,我也向雍正爺與年貴妃拜別。然后,我與蘇公公一起走回乾清宮去。
回去的路上,蘇公公突發(fā)感嘆,
“貴妃娘娘要兒不要命,菩薩也會動容的?!?p> 這句話一出口,蘇公公可能察覺不妥。他停下腳步,看了看我說,
“阿諾,你不會出賣咱家,胡亂說話吧?”
我朝他一笑,“公公所言,正是阿諾心中所想,如何出賣?”
他點頭微笑,背著手與我一起往回走。
蘇公公又說,“今兒個白天,萬歲爺看上去一直心神不寧,幾番見了咱家都是欲言又止。”
“什么事?因為廉親王請辭一事嗎?”我問蘇公公。
他聽我這么回話,抬起手,做出要削我的架勢。
我連忙矮下身子,從他老人家的掌下竄了過去,回頭朝他笑。
蘇公公站在那里,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正色對我說,
“徐如海那個臭小子,吃了熊心,長了豹子膽。他若是有一天死在他那張臭嘴上,咱家絕不會去救他?!?p> 我見蘇公公替他的那位八拜之交示軟,有些感動。蘇公公是一個非常講義氣的人。他在雍正爺面前,雖然好像是整天的跪拜求饒,但我感覺,他內心里是一個非常不服軟的人。
于是,我也將表情放得嚴肅了一些,對著他恭敬回到,“所謂忠仆,不過是為知己者死也。徐公公沒做錯什么。”
蘇公公看著我,微微點了點頭。
說到這里,我們也就住了口,不再就這個話題繼續(xù)談論下去。
又走了一陣,蘇公公開口道,
“阿諾,提前跟你說一句。免得你明日歡喜得太厲害了,又去干些讓人意想不到的事。”
我站住了腳,等他下文。
“你說你,偷偷跑到御花園幫你那小老鄉(xiāng)干活也就罷了,怎么徐如海那個臭小子狐假虎威折騰你的時候,你又偏偏不報出自己的名號?弄得萬歲爺知道了,一整天心里難受?!?p> 蘇公公這話,讓我靜了一下。一時間又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不過,我還是想要爭辯幾句。
“諳達,您教訓的是。當時的情況是,千語被貴妃娘娘叫走了,點名不在。阿諾于是頂她的卯,想少點麻煩。阿諾沒帶腰牌,出現(xiàn)在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行為確實冒失。”
他搖了搖頭,未予置評。
“諳達,明日有何喜事?”我提醒他不要偏離了原話。
“萬歲爺說了,你一天到晚,不著家門”,蘇公公咳了一聲,清清嗓子,“說即日起,把你那個小老鄉(xiāng)調至御前茶水房伺候?!?p> ?。√昧?!我樂得當場跳了起來。
蘇公公看著我笑。
原來,我覺得這么倒霉、難受、錯綜復雜的一天,竟然會有這樣一個讓人愉快的驚喜等在了最后!所以,當我們的生活讓人失望、難過、傷心痛苦的時候,是否我們也應該相信,這一切都是為了下一個驚喜的到來而在默默地醞釀?
第二天,我很早就睜眼醒來。
我去問蘇公公,千語具體的職責,她的住處,納嬤嬤處如何交代,等等所有這些瑣事細節(jié)。就差沒問千語的月銀份例了。蘇公公一概是一問三不知。是啊,這種小事蘇公公哪里會知道?我一時忘形了。
我又去問許姑姑。許姑姑說,千語才來,等次比我們這些人稍微低一些,要按照規(guī)矩安排在與人合住的寢室。我因此中午抽空,去給她安排的寢室里轉了一圈。坐在里面的兩名宮女馬上站了起來,向我與許姑姑請安。我朝她們點點頭,面色微冷。
不是我故意要給她們顏色看。我覺得,如果我不兇一些,千語有可能會遭遇霸凌。千語雖然看著成熟冷靜,但是她的實際年齡,卻比我此時還小上半歲,還未年滿十六。
是的,我常常會忘記,千語是如何的能干。我只覺得,對我在這里遇到的第一個朋友,我還是應該盡我所能地,把她當作一個小妹妹來照顧,做好一個大姐姐的本分。
午餐時分,雍正爺問我,為何今日少吃了很多飯?是否因為肩膀和手掌疼痛?有沒有擦藥?
我環(huán)顧周圍如雕塑般靜立的宮女內官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身份尷尬。是啊,我這不是和納嬤嬤一樣,是一個有“地位”而沒身份的人嗎?
當然,這位爺?shù)年P心,我還是甘之如飴的。即便是他的這句話,讓人聽了可能以為我平常是一只飯桶。
“奴才謝萬歲爺?shù)年P心。”我朝他行禮。
他見我面色微赧,不愿多說,便也不再問我。繼續(xù)慢條斯理地舀著他的午膳入口。
好不容易等這位爺吃完了,那天中午,他好像特別難入睡。也許是經歷了前面那樣一個夜晚,從無助地難抑悲傷到欣喜地發(fā)現(xiàn)年貴妃母子安然無恙,的確讓人心情振奮,容易走了困吧。
我給他讀了一會兒書。
那天我讀的是《春秋左氏傳》里的一節(jié)。我感覺,他越聽越清醒,經常打斷我的朗讀來插嘴。
不過我這么說這位爺,還是有些不公平的。自從我上次鬧出了讀別字的事情,被他反復笑話之后,為了不再被他笑,我發(fā)明了一個對付這種情況的高招。
那就是,我把我不認識的那個字跳過去不讀,然后將前后兩個字串聯(lián)著縫在一起,但是,前后的語音語調和節(jié)奏都不產生任何變化。如果雍正爺稍微走神,就會聽不出來。
比如這一句。
公曰:“爾有母遺,繄我獨無!”
穎考叔曰:“敢問何謂也?”
這個繄字,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我會人不知而不畏地把它讀成“醫(yī)”字或者“系”字嗎?不會。也許我運氣好能猜對,但是也許運氣不好呢?還是那句話,我根本不讓敵人有上場的機會!
整句話,我就勻速地讀成,公曰:“爾有母遺,我獨無!”穎考叔曰:“敢問何謂也?”
有毛病嗎?沒毛病。
我之前一些天,試過不少回了,他沒聽出來。只要我眼睛先掃過去,將意群快速組織好,然后,到了那個不聽話的字那里,平靜地跳過去,略微調整一下前后的語速就Okay了。
但是那天中午,我被雍正爺抓住好幾回。弄得我最后都不知道,他平時是不是故意在放水?
我一錯過某字,帳子里的這位爺就開始發(fā)聲,平靜無波地將那句話從頭開始復述一遍,把我錯過的那個字補上,若無其事地用重音讀出來。
我對這樣不聽人話,又偏偏喜歡炫耀的學生,實在是沒脾氣可發(fā)。
這樣子下去也別想午睡了!
最后,這位爺躺在帳子里,自己主動說,
“阿諾,別念了。今兒個你身子不舒服,心慌意亂的?!?p> 我心慌意亂嗎?我是樂不可支好不好。我一想到下午千語就會過來報到了,心情就很燦爛。這下子我吃飯散步就有伴了!這可是輕松有趣的陪伴,讓人享受。不像是對著這位爺。
當然,和他說話,我會感覺很甜蜜??墒侵車惺绦l(wèi)跟著,宮女看著,有時又感覺象是做賊。有時候,還要擔心此人突然冒出一句什么不妥的話來,讓我羞紅臉,覺得尷尬。
這一天怎么如此漫長?。∥覈@了一口氣。
“阿諾,你還疼不疼?”他又問我。
今天的雍正爺格外溫柔。或許是因為我昨晚做出了一點小小的貢獻,讓這位爺心里高興吧?
我回復說,“不疼了。搽了藥膏。”
他忽然從帳子里坐了起來,說了一句,
“給朕看看。”
然后此人便伸手去掀床帳。
那四個字一入耳,我啪地一下合上手中的書,站起來就走。
等我走到前廳,還能聽到雍正爺在寢殿里的大笑聲。
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逗得他那么開心。
我后來一直在想,這位爺為什么最近類似的言語和行為愈演愈烈?這應該不是他的人品出了問題,他應該可以說得上是一位謙謙君子。我自我反省,是我對這些話的反應,可能給了他極大的愉悅,所以情況才會愈演愈烈。
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打破這個滾雪球一般的循環(huán)軌跡呢?否則,姑娘我終有一天,一定會在原地著火冒煙。
下午時分,千語終于來了。
我們象久別重逢的戰(zhàn)友,也如同雍正爺與他的貴妃娘娘那樣,執(zhí)手相看了好一會兒。只不過,我們倆是執(zhí)手相看笑眼!
我象是半個主人那樣,帶著千語去我們能被允許去的各個地方都好好的轉了一圈。然后,我又領她去見了所有她需要認識的人。大小內官、女官、侍女、門房等等眾人,我都領著她去拜了一遍山頭。
雖然呢,我們沒有銀子開路,但我提前在御膳房搜刮了一些精巧的點心來,所以,所到之處也不算是空手而來。大家似乎都極為和氣地接納了千語。
正在我向她介紹布庫室里的布置情況時,雍正爺與他那幾個形影不離的侍衛(wèi)也在這時走了進來。
本來是準備最后去見這位大boss的,在這里遇上了更容易。于是我就帶著千語給雍正爺行禮,也給各位御前侍衛(wèi)見禮。
雍正爺?shù)倪@幾位貼身侍衛(wèi),都是貴族家庭出身,將來都是要放出去做官的。為了避免可能出現(xiàn)的麻煩,我和千語還是鄭重其事地對他們每人行了全禮。禮多人不怪么。
行完禮節(jié),我發(fā)現(xiàn)千語的臉已經紅得跟西紅柿一樣了。真好玩兒。
不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也不愿千語尷尬太久。我們很快拜別這些人,我?guī)едZ到下一處去。
走在回廊上,四周無人,我仿佛又有了捉弄千語的想法。雖然我知道,我不該如此惡劣,但是那一天,我的心情實在太好,按照蘇公公的話來說,“歡喜得太厲害了,又去干出些讓人意想不到的事”。
我便去逗她,
“千語,你見人就臉紅。見了萬歲爺和侍衛(wèi)們臉紅,阿諾可以理解。怎么見了宮女們,見了許姑姑,你也要臉紅?。俊?p> 她默不作聲。
看她默默無語的樣子,我鬼使神差地開始朗誦起了詩歌。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p> 千語聽了這句,恨得來掐我的胳膊。
我的肩膀還痛著,只好一邊躲,一邊求饒。千語不依,一直追我。笑鬧了很久,她總算放過了我。
我發(fā)愁地看著她,悄聲對她低語,
“你這個樣子,還說什么七八年后要服侍萬歲爺。萬歲爺可沒那個耐心,讓你低頭向墻壁,千喚也不一回。”
這一次真的惹惱她了。她狠狠地擰了我的胳膊一下。我感覺我再胡說下去,小姑娘就要徹底不理我了。她嘴里恨恨地說,
“千語不著急。等著阿諾跟萬歲爺兒孫滿堂的時候,千語再去服侍萬歲爺!“
這小丫頭,總是讓我驚訝。
我被她反將了一軍,也追著去打她。
“你才七八年就兒孫滿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