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平一直等到開完了會都沒見孟子義來,只好硬著頭皮頂替他走完了所有流程。散會出來后整個人都松了一口氣,從口袋里摸出來一支煙點上。
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從他身后響起:“給我也拿一根?!?p> “干爹,”周正平趕忙給他拿出煙來點上,“您忙完啦?”
“唔,”孟云生狠狠地抽了一口,煙霧過肺后再從口中吐出來,標準的老煙槍,“我就吸這一根,別告訴你素姨?!?p> 周正平表示了解,做了一個封口的手勢。
爺兒倆沉默地一起抽著煙。
已經(jīng)多長時間了呢?周正平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十四年零三個月,親生爹娘的模樣只剩下了一個模糊的輪廓。
那時孟云生的隊伍還只是晉地無數(shù)支反抗軍中最為普通的一支,人少,又窮——不到四萬散兵游勇,也沒什么火器,更多的時候是靠拳頭白刃硬拼,作為頭領(lǐng)的孟云生考慮最多的不是該如何打仗,而是該如何填飽這些兄弟們的肚子。
誰能想到呢?在當時看來那么窘迫的、像是笑話一樣的隊伍,竟然真的一統(tǒng)了晉地,而另一些嘲笑著他們的人,早就不知道在哪兒化成了枯骨。
現(xiàn)在回憶起那場征伐,周正平總覺得少幾分真實感。他仍記得喊殺聲連天的夜晚和被血光和火光染紅的天幕,還有睡得正香時被拉起來的緊急行軍。可是在那個場景中哭泣著瑟瑟發(fā)抖的孩童長大了,他站在旁邊冷眼看著自己的過去,內(nèi)心再也掀不起一絲波瀾。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很長很長時間,從他還蹣跚學(xué)步時一直到他長成能拿得動槍的少年。其間他的父母死在了某一處他記不清名字的山坳里,也許是中槍也許是被砍死——那時他還小,孟云生沒有讓他去看那兩具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尸身。
之后孟云生收養(yǎng)了他,干娘對他也像對親生的孟哥、歡歡姐一樣好。可是后來干娘也死了——她當年生孟哥時就傷了身子,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病著,沒辦法安心調(diào)養(yǎng)。他只記得那年的冬天特別冷,下了厚厚的雪,那個枯瘦卻溫柔的女人沒能熬到下一次出太陽。
那是他印象中歡歡姐唯一一次失態(tài)慟哭。她像瘋了一樣跟著男孩子們一起訓(xùn)練,一起打槍,他和孟哥加起來都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安定下來后,她又一意孤行地選擇了學(xué)醫(yī),一直到出國深造。
孟云生也發(fā)了瘋,他一改以往穩(wěn)扎穩(wěn)打的作風(fēng),鋒芒畢露地向敵人張開了利爪獠牙,甚至不再計較得失,直接莽上去,哪怕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素姨正是那個時候出現(xiàn)的,姓林名素素,是大戶人家的庶小姐。嫡母不喜她,將她許配給了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做填房,她自然不從,裝作乖順地上了花轎,轉(zhuǎn)眼穿著嫁衣便跑了出來,一頭扎進起義軍的駐地,遇上了孟云生。
當時孟云生并沒有續(xù)弦的念頭,更不打算“糟蹋”她一個好人家的姑娘,可架不住林素素一見鐘情死纏爛打,而且家里三個孩子他確實也照顧不過來,便和她挑明了情況。
林素素是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性子,喜或不喜涇渭分明,認準一條道兒就要走到黑。她不嫌棄孟云生是個鰥夫還帶著三個拖油瓶,也不介意他自立旗桿前途渺茫,說破當天便換上她逃跑出來時穿的那套喜服,簡陋地辦了一場酒,算是正式嫁入了孟家。
奇怪的是過門之后兩人的角色就互換了,林素素不再那么熱絡(luò)地纏著孟云生,反倒是孟云生開始是不是向媳婦兒賣個乖討個巧。
周正平當時還不懂什么行軍打仗和情情愛愛,只是覺得之后的時間過得超乎尋常的快,好像只是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就來到了今天。
干爹功成名就娶了續(xù)弦,歡歡姐學(xué)成歸來還遇上了真命天子,孟哥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軍閥少帥,他也沾光,成了孟家的正平少爺……
他本來覺得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fā)展著,可最近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情,倒像是是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平靜,讓人心中惶惶,卻又找不出源頭。
……
煙漸漸燃完了,孟云生拍拍他的肩:“走吧,咱該回去了,不然你素姨肯定又得挑茬兒罵我?!?p> 他沒有問孟子義為什么沒來開會,也沒有問他們?yōu)槭裁赐蝗徽D治安,徒然掀起這么大的風(fēng)波。他已經(jīng)老了,沒了當年的銳氣,可他知道兒子們才是對的。孟家就像逆流而上的一葉小舟,不進,則退,現(xiàn)在的局勢根本不容許他偏安一隅。
孟子義對孟柏生的賭場下手時,已然做好了被詰問的準備。今日他沒有來,周正平自然而然成了風(fēng)口浪尖,只能咬牙硬扛??墒敲显粕皇謮合铝怂械馁|(zhì)疑和責難,沒讓一點唾沫星子濺在他身上。
會議上——“我兒子要做什么自有我來管,還輪不到你們說話?!?p> 冬天的夜晚冷得很,哈出的氣凝成了白霧。周正平小跑著去取車,爺兒倆為了散煙味硬生生開了一路的窗戶,凍得夠嗆。即便如此,依然沒能逃過二太太的法眼,方才還威風(fēng)八面的孟大帥瞬間沒了脾氣,懼內(nèi)的名頭安排得明明白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