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完這一陣兒,天邊兒已經(jīng)露出了魚肚白。丁鈴幾乎是哭了一路,吵得孟子義和周正平腦仁疼,又不能吼又不能打,倆大老爺們兒只得乖乖哄著。就這么回了孟家,孟子義剛想將她扔給張嫂,不成想這小丫頭就認(rèn)準(zhǔn)了他,抓著他衣服不放,只好接著將她哄睡著了,這才得以脫身。
把那件已經(jīng)不成樣子了的外衣扔給傭人,將就著洗了把臉,孟子義趕緊去找自家老爺子匯報情況。
被稱作“老爺子”的孟云生現(xiàn)今不過四十一歲,正值壯年。光聽這名字倒像個文雅的讀書人,可他的手腕卻是極其冷硬的。亂世當(dāng)前,白手起家,短短十四年將轄地打造成了鐵板一塊,緊緊地握在了自己手里,任外頭的仗打得熱火朝天,孟云生做總督的晉省愣是沒人敢犯,由此便可知孟云生此人的雄才大略。
孟子義一進(jìn)門就被嗆得連聲咳嗽,煙霧繚繞中只能看見自己親爹站在行軍沙盤前吞云吐霧,桌上的煙灰缸里已經(jīng)戳滿了煙頭。他實(shí)在是受不得這煙味兒,連忙開了窗戶,就站在窗邊等著煙霧飄散開。
“丁家你去看了,什么情況說說吧。”孟云生倒也不在意兒子的行為,把手指上夾著的煙屁股摁滅之后又起身給自己泡了杯釅茶。
孟子義皺了皺眉頭,煙和釅茶都是很傷身子的東西,自家老爺子倒好,兩樣全占了;又不聽人勸,饒是你磨破了嘴皮子,他也權(quán)當(dāng)你放屁。想到這兒,他心中也有了計較,先把丁家的事說完,出門就去找二娘告老頭子的黑狀,一點(diǎn)一點(diǎn)把他那些壞習(xí)慣拗過來。
于是把周副官匯報的那一套原原本本地與老爺子說了,末了,又加上一句,“周正平覺得像是馬匪。”
知子莫若父,孟云生哪能聽不出他話里有話:“還跟老子打上馬虎眼兒了?你就直接說吧,懷疑誰?”
“不是孫家就是王家,哪一家不是你招的。”
孟云生呵呵一樂:“要是沒你老子這么槍林彈雨地打出來,哪兒輪得到你小子做這風(fēng)光少帥?”
這話有些糙,可道理沒錯,在軍校的時候他們教官總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想成為人上人就必須夠心狠。孟子義一貫也是以殺伐果斷來要求自己的,可一想到倒在血泊中的丁家夫婦的尸體和睡著了臉上仍掛著淚珠的丁鈴,他就覺得心里堵得慌,只好生硬地轉(zhuǎn)移開話題。
“對了爹,丁家那小丫頭還活著,我給帶回來了?!?p> 孟云生嘆了口氣:“嗯,他們也是受了我的牽連。吩咐一下傭人,以后她就是我孟云生的女兒,你們的小妹妹,誰都不許怠慢了?!?p> 孟子義應(yīng)了聲走出書房,自家爹有事情瞞著他是肯定的,但既然老爺子不不告訴他必然是有他的道理,他只做好手頭的事便夠了。孟云生坐在書桌后頭又點(diǎn)了支煙,瞇著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角隱約有淚光閃爍。
丁老哥,是我對不住你。你要是在天有靈,請務(wù)必放心,只要我孟家還有一口人,就不會讓你的,不,是咱們的女兒受一絲委屈。
孟子義也是累壞了,回房間后幾乎是身子一沾床就睡了過去,再睜開眼時,房間里西洋鐘的時針已經(jīng)走過“2”了。饒是睡了這么久,孟子義整個人還是昏昏沉沉的,一點(diǎn)精神都提不起來。可外頭傳進(jìn)來不知道是哪個小孩子的哭喊聲越發(fā)嘶啞,他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隨手抓了下頭發(fā)就拉開了房門,心想著子清和子悅這兩個小東西不知道又撒什么潑,等被他逮到了肯定要狠狠揍一頓,也讓他盡一盡做哥哥的義務(wù)。
這頭,丁鈴緊閉著眼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xù)續(xù)地喊著“爹爹”、“娘親”之類的話。孟二太太正抱著她柔聲哄著,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卻是一點(diǎn)兒用都沒有。孟家的家醫(yī)和外面醫(yī)館里請來的郎中站成了一排,卻都束手無策,氣得孟二太太一連聲兒地罵庸醫(yī)。
還得是孟子義出馬,生生耗了半個多小時才將丁鈴安撫好。最后,孟子義才注意到自己滿是淚痕和褶皺的襯衣,心中哀嚎不止,想他孟大少放在軍營里好歹也是個人物,如今居然被一個小丫頭弄得毫無招架之力,說出去還真是沒面子。
等他換了衣服把自己捯飭好,二太太已經(jīng)叫廚房給他做好了面,一邊看他吃一邊禁不住埋怨,“真的是你爹的親兒子,這拼命的架勢一模一樣的。你們父子倆都是鐵打的人,不用吃飯不用睡覺!”
“哪里有那么夸張了,昨天那不是有特殊情況嘛?!泵献恿x扒拉著碗里的飯,打著哈哈就想糊弄過去。
二太太可不吃他這一套:“可說是呢。這特殊情況都成平常了,依我看,你要是哪天能好好兒歇著了,那才是特殊情況呢。”接著便是一通訓(xùn)。
孟子義訕訕一笑,一轉(zhuǎn)眼瞥見剛出房門的周正平,忙不迭打斷了二太太的說教:“正平,過來一塊兒吃面啊,廚房里剛端出來的?!?p> 周正平一看這架勢就知道孟子義又挨訓(xùn)呢,怎么可能還往上湊,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跟二太太打過招呼,又添了一句,“我吃過中午飯了,不餓。倒是孟哥你得多吃點(diǎn)兒,這段時間累得,看著都瘦了。”
他話一出口,孟子義便知大事不妙。果然,二太太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通,“正平不說我還沒注意呢,還真是瘦了。好好兒一小伙兒,瘦的像個桿子,外邊看著倒像家里虧了你的飯似的?!?p> “二娘,我真的沒瘦,你別聽周正平胡說八道?!?p> 周正平在旁邊兒正憋著笑呢,被孟子義一道眼刀子掃過來,笑也不是收也不是,差點(diǎn)兒把自個兒嗆著。
“你看人家正平長得多壯實(shí),再瞅瞅你這細(xì)胳膊細(xì)腿的,怕是風(fēng)一吹就折!”
是啊,壯實(shí)。壯得連一個風(fēng)吹就折的細(xì)胳膊細(xì)腿都打不過。
“別學(xué)你爹,年輕不注意,現(xiàn)在落一身病,半夜疼得哼哼……”
得,他爹在二娘這里就是個行走的反面教材。
……
孟子義一邊聽一邊在心里面小聲嗶嗶,說是不太敢說出來的,二娘保準(zhǔn)念叨得更多,只好自己悄咪咪地反駁一下這個樣子。
正說著,孟云生扶著樓梯走下來,手上還夾著一支點(diǎn)著的煙:“你們娘兒仨說我什么壞話呢,也不知道避著點(diǎn)兒人。這下叫我抓到現(xiàn)行了把?”
“能說你什么!說你兒子好的不學(xué),你這一身壞毛病倒是學(xué)了個十成十!”二太太杏眼一瞪,張嘴就是刺,孟云生被她一盯,只得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鈴兒響叮當(dāng)之勢摁滅了自己的煙。
這下輪到孟子義在旁邊幸災(zāi)樂禍了:“二娘你別冤枉我,我可不抽煙,也不喝他那苦得跟馬尿似的茶。”
孟云生看都不看抬腳就踹:“你個臭小子又皮癢了是吧?”
“別啊爹,我還要帶兵的??於诉€挨打說出去多丟人吶。”孟子義躲閃,還在貧嘴,把孟云生氣得吹胡子瞪眼。
“你還怕丟人呢?你看看你以前干的那是人事兒嗎?那會兒怎么沒覺得丟人!”
“以前年紀(jì)小不懂事啊,爹你慢點(diǎn)兒別閃了腰!”
“還犟嘴!今天我非得踹死你!”
……
父子倆你來我往,好在客廳夠?qū)挸ǎ挂彩┱沟瞄_。二太太和周正平都習(xí)慣了這爺倆隔幾天就撒一回風(fēng),淡定地一邊看一邊閑嘮。
眼看著孟云生開始喘了二太太才叫住他們:“行了,你一大老爺們兒老跟孩子計較什么!”
“都十九了還小孩子呢?”孟云生表示十分不服,但還是在二太太的凌厲眼神下敗下陣來,“行,是孩子,你就慣著他吧,早晚慣得惹出大事來?!?p> 二太太不以為意:“能惹出什么大事?子義又不是小孩子不懂事兒。況且以咱家的情勢,誰敢來下絆子?”
孟云生當(dāng)然不會反駁她。孟子義朝自家老爹扮了個鬼臉兒,這才施施然地套上自己的外衣和軍帽和周正平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