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濤滾滾,攜白浪拍擊崖岸,千林萬壑,似磐石而寂然。
一座古城似天外飛來,鎮(zhèn)于北荒蠻嶺之地。黑巖砌壘,城墻高聳,屹立蒼茫大地,大有氣吞八荒,包納四海之氣勢。
此乃滄州,濱海之城,地幅遼遠,群山夾疊。
太祖當年馬上奪江山,便是以此為基,伐群雄,平動亂,開辟天元盛世。
天元十三年,滄州城外,有寒星自天外隕落,墜于燕山之巔。
是夜,燕山震蕩,草木盡折,于大地崩裂處露一古墓。
墓碑腐朽,只依稀辨得一行字。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日月無情,轉(zhuǎn)千世而屠梟雄。”
銀鉤鐵劃,殺意絕倫。
朗月高懸,有少年自古墓中走出,來到凡世。
一人一劍,卻似開封之器,欲貫穿鴻宇,別有凌厲。
少年心有所感,且走且停,腳步終停于燕山之巔。
素衣獵獵,他削瘦身姿在月光濺灑之下更顯欣長,凄白如霜的面頰沒有情緒的表達,連眸光都寂然如萬古青天,透露出蒼茫和寒冷。
出鞘的長劍折射月光的冷,素衣帶血的少年肌膚如霜,月下如魅如鬼,整體被一種強烈的冷色渲染,與此際露濃霜降的重陽時節(jié)倒是頗為契合。
燕山之巔,植被幾乎毀于一旦,唯有一株古松屹立。
其蒼老枝干虬曲如龍,覆著一層細密粗糙的褶皺,好似龍鱗堅韌。
樹根龐然,十幾壯漢攔腰相抱也未必合得一圈,老松長成這般模樣,也實屬當世罕見。
少年行至老松前,似是想起什么,嘴角竟扯出來一絲笑意。
一縷火焰附在老松枯敗的枝葉上,在他眼中兀自燃燒。
松葉依舊青嫩,常理而言不應(yīng)生火,但那縷火焰卻如跗骨之俎,不死不滅,連冷風都無法吹滅。
“別掙扎了,你攔不住我的?!?p> 少年開口,似乎很多年沒有說過話,聲音略顯粗啞。
老松枝葉簌簌而動,枯老的樹皮在寂冷月光灑落下怦然開裂,浮現(xiàn)出一張蒼老的臉龐。
那張臉龐完全由木頭構(gòu)成,細微之處卻流露出了人的神色,此刻見到少年的身影,卻是輕微地嘆氣,一副頹然之色。
“一百年了......想不到天降災(zāi)劫,還是被你這魔頭逃了出來?!?p> “知道你們都錯在哪里嗎?”少年嘴角冷笑,神色不屑。
“錯?!你這魔頭當年為禍世間,殺了神魔妖三界多少高手,我鎮(zhèn)壓你在此何錯之有?”
少年聞言微抿雙唇,沉默剎那。
他抬頭瞧了瞧頭頂?shù)拿髟?,眼中露出嘲諷的目光。
“青帝,你們最大的錯誤,就是始終認為一己之見是對的,永遠容不得別人有相異的想法?!?p> “你們定下天規(guī)戒律,自詡天神高高在上,奴役眾生?!?p> “而我,就是要打破這條條框框,為這世間重整乾坤?!?p> 少年收回目光,走近一步,抬了抬手里長劍。
“秦明,你這魔頭竟狂悖至此!如今你修為萬不存一,我們不會讓你活著成長起來的!”
“不勞費心?!?p> 劍出如虹,半刺入樹身,劍氣貼著樹皮朝四面八方震去。
砰砰數(shù)聲,枝干折裂,原本微弱的火苗轟然爆響,旋即席卷開來。
秦明收劍,在龐大樹身崩塌之前已飄然遠去。
冷風寂寂,片刻之后,燕山之巔,唯余一截焦黑樹根,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而少年的身影,早已踏月而去。
這一刻,沉寂墓府不知多少年的暗潮洶涌而起,漫卷俗塵。
這一刻,一個在過往漫漫歲月掀起腥風血雨的曠世魔頭脫困而出,重臨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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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沉沉,天云暮卷,行看山間色,翠微疊,些許微涼。
悵望今宵,世事無常,人生幾度輕狂。
且共樽酒對酌,任他去,三千恨,盡付一笑間。
萬物有靈,齊天老,夢里長生,何求蒼松壽?
劍破九霄,從本心,笑盡天下,安能論我正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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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之人,來時總期許鋪天蓋地,轟轟烈烈,待走后,卻終成浮云一朵,萬事皆休。
任你絕代風華,艷冠天下,到頭來也是紅粉骷髏;任你一代天驕,坐擁萬里江山,到頭來也終將化作一抷黃土。
但,神是例外。
當壽元漸盡、軀殼腐朽。
當人情洞穿、心境寂滅。
超脫凡俗、長生不死的不朽奇夢,古往今來讓多少梟雄豪杰朝思暮想?
抬手摘星辰,俯首眾生拜。
百年之前,秦明還是屹立上蒼的天神,超然的偉力賦予了他滅世的力量。
但誰都不會想到,這位曠世天驕有朝一日會發(fā)瘋出手,為了一個女人而血洗三界。
冥府,古來恐怖之最。
卻在他手中開花結(jié)果,成為了罪惡之源。
而他本身,冥府的創(chuàng)立者,也化身為這世上最深的惡。
“冥帝秦明。”
這是世人對他的稱呼,最終也變成了最觸碰不得的禁忌之名。
他不奉天尊旨,闖妖域,踏魔族,劍破九霄,強欲逆天而行。
卻也終是犯了眾怒,驚動數(shù)尊大帝出手,將之鎮(zhèn)于燕山,永世不得翻身。
不料,世事弄人。
百年之后,一顆寒星劃破天際,墜于此間,將封印擊碎。
他也得以脫困而出。
秦明捧起了一汪清水,啜飲入喉,清涼之感漫卷全身,襲來久違的清爽。
“安能論我正邪?”
他嘴角上翹,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
那平靜的目光注視著眼前的淙淙流水,眼里也像是揉進了半分明月。
世人無知,皆道他為曠世魔頭,卻也不抬眼望望這天,早已為諸神所據(jù)。
天神一怒,暴雪洪水,烈火流星,人間轉(zhuǎn)瞬便是伏尸百萬。
而秦明要做的,就是推翻這專政的“天”!
只是可惜,強如秦明當年,也未能達此成就。畢竟他要做的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是與整個三界為敵,令人無法想象。
秦明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沾水揩去白衣血跡,又將披散雙肩的滿頭黑發(fā)浸入水中沖洗,三尺長的劍身則卸了倚在一旁的巖石邊。
流水潤過,洗去從來塵垢。
一朝得見天日,有激動,有期盼,太多的情緒摻雜在秦明心中,終歸化為了最初的平淡。
百年之前,蒼生尊他“冥帝”,冥府所過之處,三界驚懼,眾生無不畏之如虎。
從那時起,秦明的心就死了。
那里沒有波瀾,沒有起伏,連心臟的跳動似乎都停止了。
當他經(jīng)歷過最深的絕望之后,才領(lǐng)悟了生死的真諦,踏足冥帝位階。
這份絕望,不是無限地接近死亡,而是無數(shù)次抑制住對死亡的渴望,一個人孤獨而痛苦地活下去。
誰又知他雖號為冥帝,坐擁冥府,掌控百鬼,卻怎么也救不活一個“她”。
他本已心如死灰,卻也沒有想到,一顆已死的心,在百年之后還是起了波瀾。
雖只一瞬,也真的復蘇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