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穿過擁擠的人流，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燈鋪，燈架被放置在街邊，供客人挑選。
一排排的彩燈，各式各樣的影紗燈，上面繪有各式花鳥蟲魚，山水亭臺，傳奇神話，就是沒見合德飛燕，細(xì)品，這品味也是夠獨特。
秋云正站在燈排前挨個挑選，突然眼前一暗，整個后背被個高大的身軀籠住，一只手，輕飄飄的覆在她翻看燈面的手上，手肘隨意撐在她肩膀上，手曲折掩在背胸間。
他的小指頭沿著她頸后露出的小段皮膚，緩緩劃過。
像鋒利的刀尖，又像冰冷的蛇，逶迤游走。
感覺被他觸碰的地方，起了細(xì)小的戰(zhàn)栗。
他俯身，熱氣噴在秋云耳邊，卻讓她如墜冰窖，那人說道：“想活命，就別動?！?p> 秋云閉上眼，聽見自己牙齒顫抖的聲音，她想起那個雨夜，寒針從她眼前閃過的那刻，相似的感覺再上心頭。
身后的人貼的更緊，秋云頭在他胸前摩挲，感到衣服上凸起的紋路。
從任何一個角度看，兩人都像對親密的戀人，無人能察覺，懷抱中暗暗隱藏的殺機。
“這盞。”被他握住的手停在鹿鳴影紗燈，耳邊沙沙的聲音，猶如用指甲在摩擦砂紙，令人渾身難受。
那人離開她的身后，從側(cè)面拉住她的手腕，另手提燈。
秋云提膽用余光去瞟他的臉，可惜，只有一張青面獠牙的面具。
在燈會帶面具，本就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秋云被他鉗住付完錢，拖著走了不遠，側(cè)身與她相對，手提燈籠，立定。
斑斕的燈光在他惡鬼面具上流轉(zhuǎn)，忽明忽暗，不真切。
透過面具看見他望向自己的雙眼，眼睛里含著戲弄冷意。那是一雙深邃透黑的眼睛，看不到頭，也許頭就是無盡深淵。
他撒開手，退身溶入茫茫人群中。
直到他消失不見，豆大的冷汗從秋云鬢角滑落。她想跑，腿軟無力，跌倒在地上，周圍行人紛紛避讓。她起身，深吸口氣，猛然朝來的方向奔去。
扒開人群，用盡所有力氣，她感覺再不抓住什么，恐懼的眼淚要掉落下來。
大慈大悲觀音菩薩，天上天下無如佛。清風(fēng)一陣，佛塔上燈影晃動，眾神端坐，靜觀世間百態(tài)。
佛塔下，燈樹千光照，明夜逐人來。
他長身玉立，玉手持燈，長袖當(dāng)風(fēng)，屹立人群中卓爾不群。
秋云一眼就看見他，他也看見她，提起燈沖她露出和煦的笑容。
千樹萬樹銀花開，秋云朝他奔去。
滄瀾河面上畫舫?？浚囮囨倚仿晜鱽?，河上飄滿蓮花燈，如星光倒映。
只聽撲通一聲，青色的面具應(yīng)聲沉入水中，蕩開圈漣漪，河燈隨波漂蕩，四處亂碰。
腳邊放著一只影紗燈，細(xì)長見骨的手指在河中劃動，這水，似乎不如方才的肌膚軟，手帶點她頸后的溫度，河水就變得格外冷。
上游又一批河燈放入，飄飄揚揚順流而下。
河面倒映出他清逸俊郎的臉，刀眉，深邃的眼眶，漆黑的眼，挺直的鼻梁，薄淡的唇，整張臉透著若有似無的清冷。
一只藍色的河燈漂過來，他伸手搗碎影子，撈出河燈。
河燈用蠟油封底，防水浸。他輕輕扣破底部的封紙，里面是中空的。抽出紙，僅書寫摘自詩經(jīng)的四字，呦呦鹿鳴。
不過略掃一眼，他便將河燈放如水中，河燈悠哉悠哉的繼續(xù)往下流。
河邊只剩一盞燈籠，隱隱亮著，照在岸邊，近岸的水中，白色的紙，黑色的字，打著旋緩緩沉下。
“我就在這，哪兒都沒去。”扶住因劇烈奔跑后猛烈喘氣的秋云，程淵笑著說。
“還好，你在這兒。”秋云埋下頭，將所有恐懼擋在他眼下，感到他手上傳來的溫度，抗衡才經(jīng)歷的刺骨寒冷，似乎在慢慢活過來。
多好啊，他說的，哪兒都沒去。這個時候，還有個人可以等著自己。
“不是還好，是一直?！彼f的輕聲細(xì)語。
倆人緩步踱到臺階邊坐下，不遠處飄起孔明燈，一盞兩盞，漸漸整個天空都亮起來，一瞬間，像繁星綻放，漫天都是璀璨的光芒，四處游走。
“你好像發(fā)抖？”程淵察覺到她的異樣。
如何保護一個人，就是什么都別讓他知道。知道的越少，活的越長。
秋云目光長眺，喏喏道：“外頭冷?！?p> “嗯？”轉(zhuǎn)轉(zhuǎn)手中的燈，程淵適可而止的停止對她情緒的探究。
人要懂得分寸，別人不想說的，莫問，別人想說的，問了也白問。
起身對她說：“走，我?guī)闳€地。”
窗外透進閃動的光，這里的靜似乎都有了聲響，程淵走在前頭，腳步聲在空間內(nèi)回蕩，然后悄無聲息的掉進閣樓深處。秋云拽著程淵衣袖，緊隨其后。爬了大概一刻鐘，終于見到門，程淵推開，輕風(fēng)從外頭灌進來，燈籠左右晃蕩了幾下，復(fù)歸為平靜。
“來?！背虦Y垮到門外沖她招手，背后是漫天星火。
沒想到有天可以踏進程家寶閣，還記得曾在門外立身看它，只覺得裝潢富麗，高不可攀，進到里頭卻滿目殘敗凋零之感。
外頭的熱鬧吹不動臺階上積的灰，窗外投進來的光，剛好將無人修理的博古架殘容暴露。待到樓頂，推開門，先見腳下碎瓦石栗，又見朱紅色欄桿搖搖欲墜，飛檐下，風(fēng)鈴?fù)旖Y(jié)，風(fēng)催無用，不復(fù)叮鈴之音。
邁出幾步行到觀景臺，眼前卻豁然開朗，只見滿城燈火，盡收眼底。滿天流星螢火，腳下花燈十里，星河流蕩。
心境瞬息開闊，胸中一口濁氣舒出。
程淵與她并肩而立，緩緩開口述道：“我家世代信佛。先祖曾做過僧人。有位書生夜宿山門，至此一直在廟中住下，時值國家動蕩，風(fēng)雨飄零，天災(zāi)人禍接踵而來。寺內(nèi)僧人四處逃竄，只剩先祖和他同伴青燈，他臥病在床，全靠先祖外出化緣度日。后來書生不告而別，聽聞是去投軍。那書生，便是本朝太祖。先祖為化緣，引出一段姻緣，還俗歸塵。他欲尋到先祖報恩，卻只?；内Ｒ欢?。從此程家便受皇命服佛家之事，包攬寺廟興建，逐漸積攢些家產(chǎn)。這寶閣為我高祖所建，后多番修葺，外人傳言此閣收錄舍利子?！背虦Y搖頭笑笑：“實乃無稽之談。”
“確有珍寶，卻是一顆牙齒和一盞舊燈?！惫饴湓谒劬?，他的眼睛比光還亮：“你聽著，別覺得好笑。我先祖的姻緣便是由其引出。那時城外有戶人家，那戶人家的姑娘回回為我先祖布施，默默將吃食遞過從不多言。直至某天從饃內(nèi)竟吃出顆牙齒，才得知，原來姑娘偷偷藏下食物，被家中長輩發(fā)現(xiàn)懲戒，牙齒打落在粟面內(nèi)，姑娘不知仍做成饃饃。我先祖聽聞此事，一宿靜坐。后與姑娘結(jié)成夫妻，破了色戒，背上著相的罪名。先祖母產(chǎn)子辭世，先祖獨自育子成人，待子成婚后，便靜心禮佛，不再過問塵世，后手握先祖母遺物，吞藥棄世。留書一封與妻合葬，并將牙齒置于佛前青燈上。便是此間兩物?！背虦Y指向?qū)氶w頂上四面密封的龕籠。
“可這里不像常打掃的樣子？”秋云吹起欄桿上的灰。
“我們家因為禮佛，又因先祖鶼鰈情深，家規(guī)云一生一人，不得再娶不得納妾。所以子嗣單薄。自祖父游歷不事家務(wù)，我父親接管程家。他這個人……”程淵眼中升起霧氣，臉上神情糾結(jié)，仿佛心內(nèi)拉鋸：“害死我母親，再娶我姨母，敗壞家規(guī)，端的是可惡。但他力挽狂瀾，救回差點被我祖父敗壞的家業(yè)，并開商拓業(yè)，不再拘泥寺廟興建之事。祖父散漫，父親無佛心，我外出求學(xué)，寶閣漸漸無人看管，蕭條成眼下這樣。不過……”程淵伸手撩動風(fēng)鈴：“先祖父母恩深意切，又何俱雨夜屋漏?！?p> 風(fēng)鈴笨拙的動了下，發(fā)出嗡嗡聲。
“秋云，若有人想害你，我也可打掉他牙齒?！背虦Y調(diào)轉(zhuǎn)話頭玩笑道。
秋云輕笑，笑里含著些許苦澀：“若是，你不能動之人呢？”
他身背向繁光，嘴角含笑，頎長的身影側(cè)對秋云：“便被他打落牙齒?！?p> 秋云仍對著樓下風(fēng)光，未聽見后頭他的輕語，如塵埃落地：“也護你周全。”
秋云笑言：“行，若真有人欺負(fù)我，我第一個找你。咱們景兒也看夠了家譜也點了，妹妹們該找我了，下樓去吧?！背虦Y笑著應(yīng)了。
兩人來到街上，正瞧見駝鈴欲領(lǐng)秋雨秋月去看那艷光燈。被程淵逮到呵斥了頓。秋雨看駝鈴挨訓(xùn)的憋屈樣，在旁幸災(zāi)樂禍的笑，接著便挨了姐姐的訓(xùn)斥。
秋云本想履行承諾，請程淵喝八寶湯，他揮手不愛那玩意兒，眼見天色不早，催促秋云快快回家，又喚駝鈴備車送她。被秋云拒下，三姐妹一人提盞燈籠由程淵等人送到城外搭車回家。
待秋云走后，程淵掉頭向佛塔旁的燈鋪，命下人挨家打聽，是否見過位眉目清秀，嘴邊梨渦淺淺，穿青布衣裙的姑娘。
竟有店家真的見過，并非秋云容貌過于驚艷，而是隨她一道男子的面具太過驚悚。
店家形容時拂胸道，簡直及得上自己老婆從前那位相好的真容。店家又說，姑娘同那丑鬼手拉手親密非常，莫不是面具擋了他的俊臉，看身姿倆人倒是極為般配。
被駝鈴呵道，連個美人兒燈籠都沒，懂什么俊啊丑的，咱公子這樣才叫俊。
店家不滿的瞧了眼愁眉的程淵，心下想，你家公子確實俊俏，卻連個小姑娘都伏不住，白長副好皮囊。
程淵不理二人口舌，蹙眉敲扇沉思，秋云為何要隱瞞此番遭遇？而面具下，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