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 人太脆弱了
安青苗穿著孝服在靈堂里跪了很久。直到感受不到膝蓋的存在,周圍的人都散盡。
前天她剛滿十歲。十歲的年紀(jì)春花綻放,朝氣蓬勃。在她十歲那晚,安于法終于沒有再咳嗽了。
安于法全程陪著自己的女兒,那天他的精神也出乎意料的好。
安青苗以為父親要好些了。據(jù)說生日可沖喜,她信以為真。
那天晚上她睡下后,父親和母親說著什么話。先是父親一直在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然后他的聲音越來越弱,變成母親一個人的哭泣聲。
她不安地在床上翻滾。怎么也無法入睡。夜很深了,直到母親匆匆忙忙闖進屋里將她叫起。
直奔父親的床頭。
白日里父親的精神完全消散,取而代之是呆滯的眼神。他被扶起來坐著,剛開始安青苗和他說著什么他還能點點頭做出回應(yīng)。
再后來,父親不說話了。眼神先看著她,然后在看向母親。
母親眼淚含著淚水,指著她說:這是你的女兒;拉住他的手掌,摸向自己的臉:我是你的妻子。
好像是在教一個遲鈍的嬰兒識物。
安于法緩緩地點著頭,過程緩慢,仿佛他身體已經(jīng)在腐朽。
他瘦得不成樣子。深陷的面頰保留著最后的光彩。他看著安青苗,慢慢眨眼——
他的眼皮像是黎明前黑色的地平線一樣,慢慢的靠攏。過程很漫長,連呼吸都被忽略了。
直到最后,他的眼睛也沒有閉上。
安青苗固執(zhí)地牽著父親的手。肩膀聳動著,臉上的淚也不想去管。
“爹爹!”
她呼喚著。
沒有回應(yīng)。
靈堂里很冷清。空氣里彌漫著以前只有在廟會里才聞得見的香味。
風(fēng)穿堂而過,卷動白色的經(jīng)幡。然后撲在她的身上,將她吹得晃了晃。
母親不知何時站在她身邊。
“青苗,睡罷。”
“嗯?!?p> 她很平靜地點了點頭。
……
時間一晃,半月已去。
決戰(zhàn)的時刻到了。這一天,郭道平率領(lǐng)大軍伏擊了遼軍的糧草。
遼軍大亂。
不止是宥城,郭道平他們也感受到了遼軍的焦躁。
一場惡戰(zhàn)在所難免。
……
長城邊的松嶺,已系數(shù)淪為焦土。
姜芽莊穿著哥哥的盔甲,癱軟地坐在泥土上。在他身邊,橫七豎八地倒著尸體。
他們的人,遼軍的人,不計其數(shù),密密麻麻。
松嶺上的那顆老松,細碎翠綠的松針煥發(fā)著勃勃生機。在它根系延伸的方向,無數(shù)的血肉砸落在地。
“殺!”
不知道是第幾次沖鋒。
南邊的糧草已盡了,許久沒有補給。他們孤注一擲,和遼軍拼死相抗。
遼軍起先吃了一驚,被他們偷襲得手損失了不少人馬。隨后他們反應(yīng)過來,開始和對面的梁軍拼殺。
刀光每一次的閃爍都會帶走一個生命。每一次長槍送出,刺入肉體的鈍感就會讓一些人喪失理智。
無法計數(shù)時間。
姜芽莊揮舞著手里的橫刀。力求每一下都精準(zhǔn)落到遼軍的頭頂。
對面遼軍也不甘示弱,彎刀向他的四面八方砍來。
盔甲擋掉一些攻擊,也有一些進入縫隙砍在他的身體上。他不管不顧,紅著眼繼續(xù)劈砍。
“殺!”
喊著這種毫無意義的命令,所以人都像瘋了一樣。他們滿臉橫肉,目光兇狠,對遼軍展開沒完沒了的攻勢。
這個時候,就只管殺。
性命什么都拋在一邊,除了拼上性命,其它一切無從談起。
“他們瘋了嗎?”
他們心底升起這樣的疑惑。
姜芽莊帶著幾對士兵沖進放置投石車和鐵炮的軍陣?yán)铩?p> 拼殺中,姜芽莊命令士兵將投石車旁的火油罐子打碎。
噼里啪啦地聲音響起,接著一股濃濃的松油味彌漫到整個戰(zhàn)場上。
遼軍大驚失色。
“跑!”
他們開始瘋狂回撤。
姜芽莊接過士兵遞來的火把,放下一把火。
火焰順著火油蔓延,瞬間如同地獄降臨,將松嶺之下的戰(zhàn)場變成火紅色。
遼軍丟下了投石車和鐵炮,逃之夭夭。
姜芽莊沐浴著火焰的紅光,一動不動望著遼軍逃去的方向。
“勝了?”
他喃喃自語。
接著身旁的將士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歡呼。
他取下盔甲,露出滿身的傷口。
他慢慢坐到松樹下,靠著松樹筆直的樹干,然后輕松地閉上眼。
血慢慢地流著,如同河流一樣在沙質(zhì)土壤上彎彎曲曲。
“勝了?!?p> 微不可查的聲音在松樹下響起。松樹隨風(fēng)輕輕擺動著葉子,好像在回應(yīng)。
“為什么要去打仗?”
記憶回到很久遠的時期。
他對滿臉稚氣的哥哥如此問著。
“就像守住我們自己的家門一樣,要防止惡人闖進家里來。以后我不在了,你要代哥哥把守住家門,好嗎?”
“好!”
那時候怎么會那么興奮?
結(jié)果從那以后,哥哥就來守長城了。他們再也沒有見過。
漸漸的,他的思維完全回到過去。隨著風(fēng)一起飄到遠方。
松樹窸窸窣窣的抖動著葉子,在為風(fēng)中的靈魂送行。
士兵們低下頭,將他圍起來。
這場仗居然能勝。不過即使是這樣,勝了之后呢?
他們沉默著。
這樣的事是不會有盡頭的。
將姜芽莊埋在松樹下。他們轉(zhuǎn)身離去。
松樹會長得很好。時間不會讓它變得瘦弱,只會讓它越來越強壯。
和它比起來,人太脆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