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言書那一日的神情，劉故禮只覺得酣暢淋漓。
當初跟著言裴起家，他圖的也不過是個溫飽，小小一家門面，卻坐北朝南的打出了一個錄盡天下事的猖狂宗旨，無知無畏且無稽。
可那時候，他站在言裴身后，恍惚有種錯覺，總有一日，他會跟著這個哥哥，一路開拓，走到李朝第一當鋪的位置上去。
就像現(xiàn)在，他依然有那種錯覺，眼前的這個少年，日后必定龍騰于天。
“有時候看著你，倒是覺著你比你父親更像你的爺爺?！眲⒐识Y笑著嘆道:“這些日子，想來你也不容易。等過了對賬日，大約就能輕松些了。那林老頭再狡猾，也不過是作繭自縛罷了。”
聽得這樣的評價，言書也不知該不該高興，倒是難得有幾分老實:“劉翁，爺爺?shù)氖侄危掖蠹s是拍馬不及的。但區(qū)區(qū)一個林染息，確實也沒有入我眼里。只是，七寶閣內(nèi)，反對我的不止一個堂主?！?p> 這是事實，且不說言書是幺子，便是長子，背著七寶閣這座金山，哪有不招人嫉恨的道理。
劉故禮行事說話向來不會轉(zhuǎn)彎，但能得言裴言琮兩任閣主的重用信任，自然不會是耿直的聽不懂話的傻子。
“各堂的堂主，本就是在閣子里混老了的人，起先都是跟著言老閣主一起，攢夠了資歷才被放到各個任上去的。你爺爺鐵腕，那是說一不二做事兒的格調(diào)，與你爹爹自然大不一樣。因此，他們骨子里，對言家是有畏懼的?！?p> “可是，到了寒石這兒，境況便有些不一樣了。寒石輩分小，當閣主時又有不悔護著，順風順水的，骨子里又有些書生意氣，行事作風難免軟和些。人嘛，都是這樣，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這攤子，在交到你手里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不成樣子了?！?p> “但是玉璃，你該知道，一個人要想以下犯上是要有足夠勇氣的。只是，當這樣的人不是一個而是一群的時候，造反這件事就會變得容易很多。你要做的，就是把一群，變回一個?！?p> 劉故禮語重心長，幾句話點明要害，言書聽在耳里，不由點頭贊同道:“以利相聚，必然也能因利互搏。劉翁的點撥，玉璃記在心里了?！?p> “瞧你這模樣，想來這些事情都是了然于心的吧?！眲⒐识Y笑道:“左不過是等我說出來，平白得你一句贊罷了。要說起來，似乎是你接我來壓陣，但我倒覺著，你呀就是怕我無聊，找了借口容我得幾日清閑罷了。”
他笑的敞懷，飲了一口鐵觀音后更是高興:“罷了，我且當出來散心了。這皇城，吃的喝的看的玩的，樣樣都合心意，況且還能幫到你。在過幾日，各地的堂主陸續(xù)也要抵京了，我雖年紀大了，總能照顧好自己。你別費太多心思在我身上?！?p> 言書點頭:“劉翁愛熱鬧，這幾日，我讓韶華陪著您四處逛逛看看。有一些賬目，或者還要勞煩您閑暇時候看看?！?p> 積年的賬本，數(shù)目可以比對，物件兒卻不能重溫，有些事兒光靠本子時還原不出真相的。
言書年輕，缺的正是這種歷練和經(jīng)驗。
“韶華啊?！毕肫疖嚿夏莻€陪著自己說笑，愛胡鬧的孩子，劉典止不住的笑:“這娃娃好玩的緊，你能想到讓他來接我，足見你的孝心。”
閑談不覺時日長，轉(zhuǎn)眼之間天色就暗了，劉故禮再有精神，到底年歲擺在那兒，不知不覺間就露了疲態(tài)。
言書歉然:“好久沒見劉翁，一時高興倒是忘了時辰。您若不愿意跟我回府，就在這后頭的院子里暫住吧?！?p> 說罷，又喚了韶華進來細細吩咐，劉故禮腸胃有舊疾，晚間除了養(yǎng)胃的米稀外并不吃旁的東西，平日里的飲食也要軟和清淡，言書再三叮囑，那啰嗦模樣，不說劉典了，連旁人都因為不習慣聽得直笑。
回府的路上，少了韶華，煙嵐又習慣騎馬，元夕理所當然的擠進了馬車，與言書宛芳一道。
說起好奇心，元夕若稱第二，大約也沒人敢稱第一了。
元夕:“玉璃，你說這劉堂主是不是對那臺上咿咿呀呀的戲曲有些別樣感情啊。”
“那叫昆曲?！弊騼和硭駜涸缙?，言書壓了一天的壞脾氣在對面元夕時一絲一毫也不愿多做隱藏:“什么就嘰嘰喳喳了。小孩子家家，別什么都問，好奇心害死貓聽說過嗎？”
元夕不受挫折，追問道:“你瞧他那神情，看著像是在聽戲，可眼神全都落在虛處，像是透過戲看到了什么人一般。唉，玉璃，不是我說，那個劉老頭看著是真的心疼你，半分算計的心思也沒有。作為晚輩，你是不是該學著分擔長輩的憂愁?！?p> 言書斜了眼，拿余光挑他:“劉翁難不難得我不知道，倒是你很難得。八卦便八卦吧，還非得找個名頭來替自己圓著。”
元夕對自己這份八卦之心沒有半分忐忑，理所當然道:“人皆有之?？煺f說，怎么回事兒。”
言書不理他作妖，閉了眼顧著自己養(yǎng)神。
受不了被忽視，元夕伸了手想去咯吱言書，嘴里還一個勁的嘟囔:“你說不說，不說我可下手了?！?p> 言書坦然不懼，眼皮都沒有多抬一下:“你知道的，我并不是那么好碰的，你要不怕，盡管來?！?p> 這話有效的很，元夕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瞥了一眼正襟危坐，渾身散發(fā)著冰冷氣息的宛芳，悻悻的住了手，但還是帶了幾分不甘不愿:“我瞧他落在那姑娘身上的眼神干凈得很，想來也不是什么不能說的辛密，偏你小氣，什么事都要遮遮掩掩，不痛快?！?p> 說罷，撇了撇嘴，準備將自己的好奇心徹底扼殺在搖籃里。
卻不想，方才還嫌棄自己八卦的言書忽然又改了主意松了口:
“你可知道，這游園驚夢講的是個什么故事？”
從西廂記開始，一段往事在他溫和繾綣的嗓音中，被緩緩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