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生活是安逸的。雖然由于戰(zhàn)爭，這里的物資緊缺，難民遍地，然而畢竟身處大后方，比起生活在戰(zhàn)區(qū)的人們，這座位于大西南的城市已經(jīng)算得上天堂了。
而對于張昀來說，這里更是天堂中的天堂……
這段時間以來，他們的關系進展得似乎挺順利，由于孤兒院的關系，兩個人慢慢變得有話說。而且隨著張昀的介入，姑娘也沒在繼續(xù)“掛牌營業(yè)”，于是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兩個人誰也不提這個——因為根本不需要說，一個孤身的女人在物資緊張的城市要養(yǎng)活自己又要養(yǎng)活一群孩子，她別無選擇。
張昀自然知道這個，也知道這終究不是不是光鮮靚麗的事，所以他從來不提它，他不提舒小雅也不說，彼此心照不宣地就好像它從來不曾存在過。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
可不知為何，每次和舒小雅在一起，張昀還是有一種隱隱的感覺：好像總是無法再進一步。
每次他有什么進一步的暗示，都被舒小雅用各種巧妙的方式避開了——縈繞在她身上那股子淡淡地隔離感始終揮之不去。就好像她是一個久經(jīng)滄桑的女人，情情愛愛什么的都淡漠了。
“她一定是經(jīng)歷過什么事情?！睆堦腊迪?。
女主角的攻略難度有點高啊～
至少是困難級的。
張昀曾經(jīng)幾次試探著問過，可舒小雅就是絕口不提。她不愿說，他也不追問，兩個人就保持著這種若即若離的關系。但張昀還是很有信心，相信總有一天能打開少女的心防。
證據(jù)就是——他們至少已經(jīng)開始用名字稱呼彼此了。
特別是今天……
他還收到了來自舒小雅的邀請。
這不由得令張昀頗為興奮，有一種回到當初戀愛時的錯覺。
尤其是當他走在舒小雅的身邊，感受著姑娘與自己只有一公分的距離，感受著她的衣角裙裾間或擦過自己手背的時候，張昀甚至有一種回到了現(xiàn)代的恍惚，仿佛正走在林想的身邊，陪著她在百大新天地（昆明商業(yè)街）壓馬路。
當然，前提必須忽略掉肩上扛著的那一大堆被褥。
因為今天他們約會的項目，既不是逛街也不是看電影，而是去救濟難民。
其實身為孤兒院的頭號資助人，這些粗活本不該他干的——只要隨便雇個工人的就行?？梢宦犝f舒小雅要去難民營發(fā)放救濟，張昀當時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增進雙方感情的大好機會，于是他立刻自告奮勇地表示全力幫忙。
“可你能幫什么呢？”舒小雅想了想，“也罷～就幫我扛東西吧，還能省點雇工錢給孩子們買糖果?！?p> 于是昆明的街頭就出現(xiàn)了這樣一幕：
衣著得體的“馮程程”帶著扛大包的“丁力”出門逛街，畫風充滿了舊社會階級剝削與血淚壓迫的氣息，簡直讓人忍不住高喊一聲：“萬惡的資本主義！”
至于為什么舒小雅能變成“馮程程”，只要問問張昀的豐厚薪水都到哪里去了就行。
“你累不累，瓊恩？”舒小雅優(yōu)雅地側過頭，淡淡地問道。
這段時間的接觸讓他們的關系變得接近，他們已經(jīng)開始彼此用名字來稱呼對方了。
“……還好?！睆堦勒f。
其實他已經(jīng)快要被肩上幾十公斤重的包裹壓彎了，然而喜歡在某些特定對象的面前表現(xiàn)得很行——這是男人的通病，在大腦還沒做出理智的判斷前，這兩個字就擅自做主地從他嘴里蹦出來了。
“那就好?！笔嫘⊙劈c頭，“剛剛我才在想，要不要雇個人幫你分擔一點的，既然這樣那就算了——我們走快點吧。”
張昀有點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的苦難其實還在后頭……
一輛美式吉普“嘎”地一聲停在了路邊，張昀艱難地抬起頭，然后就看見兩個飛虎隊員穿著筆挺的軍裝出現(xiàn)他的面前。
“咦？瓊恩？”
“你這是……？”
是第二中隊的戴克倫和費雪。
如果可能的話，張昀不介意立刻殺人滅口，他實在不想讓自己現(xiàn)在這副悲慘的樣子被同僚們看到。可他不能，所以他也只能任由他們把目瞪口呆的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
身為空軍，那可是優(yōu)雅、高貴的空騎士，什么時候淪為苦力了？
“怎么了？你朋友？”舒小雅走了過來。
于是戴克倫和費雪立刻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并且立刻用看待垃圾一樣的眼神投向了張昀，然后搖著頭走開了。
然而，即使他們的背影已經(jīng)在人群里逐漸遠去，那一聲聲地竊竊私議也依然模模糊糊地從身后追了過來：
“原來他喜歡享受美少女的辱罵與責備……”
“誰知道呢～說不定瓊恩本來就是受到虐待反而會覺得愉悅的類型?！?p> ……
所以臨近目的地的時候，張昀已經(jīng)快要虛脫了——當然這不僅僅是肉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
他們要去的地方并不算遠，穿過幾條街巷也就到了。
可明明才穿過幾條街巷，張昀卻感覺自己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一下子從大后方的昆明，回到了戰(zhàn)火紛飛的仰光。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斷垣殘壁，瓦礫遍地，空氣里熱浪撲人，明明是早春的天氣卻蒸得人一陣陣地發(fā)悶。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熱風吹過，還帶來了幾絲焦臭的味道，在他的鼻翼間縈繞不去。
????到處都是燒焦的木頭，除了大門口還依稀保留著相對完好的痕跡，四處柱倒墻塌，就這么在滿地的狼藉中羅列著斷垣與殘壁。尚未熄滅的余火與青煙無情地訴說著慘烈，不時傳出的噼啪作響，夾雜著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更是把其中的凄慘渲染得淋漓盡致。幾個衣著襤褸的老人游魂般地穿梭其中，似乎在尋找失去的家園，而更多的則是木然呆坐于廢墟中的幸存者，瞪著渙散的眼神茫然地看著天空。
“這是……？”張昀愣住。
這很明顯是日機轟炸的結果，可日本人不是已經(jīng)被第二中隊趕走了嗎？
而且張昀在這里待了這么久，除了偶爾看到幾處被炸的痕跡，基本找不到什么被破壞的建筑。怎么在KM市，還有被炸得這么厲害的城區(qū)？
“你在發(fā)什么呆呢？”舒小雅一如既往平板淡定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快把東西拿出來。”
“哦?！?p> 張昀連忙把肩頭的包裹放下，從中拿出了衣服和被褥，還有一些美國罐頭。舒小雅伸手接過，逐一遞出去。當那些人從她的手中接過衣衫被服的時候，已經(jīng)被戰(zhàn)火烤得表情僵硬的臉龐激動不已，掛在臉上的和眼里打轉的淚花，出口和哽在喉頭的感謝，讓張昀覺得這一路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派發(fā)工作進行得很順利，趁著工作的間隙，張昀開始打聽發(fā)生在這里的事。
“也沒什么?！币晃焕夏棠陶f，“鬼子的飛機半個月前來過?！?p> “什么？”張昀愕然，“但這怎么可能？援華航空隊當時就把它們驅逐出去了??？”
老奶奶無聲地笑笑，卻不回答。倒是蔥一邊的舒小雅那里，傳來了一絲不對勁的反應：
“斯帕克中尉，你難道不覺得，這話留著和達官顯貴、軍政大員們說，要比在這里裝模做樣更好一些嗎？”
張昀愣住。
????雖然舒小雅用詞和平時一樣充滿既無心又淡定的調調，可是她的語氣和稱呼都在這一刻變得冰冷而客套這種……這陣子以來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再聽見她這樣的口氣了……
????而且，難以相信的是……她顯得有那么一絲絲地難過。
那是一種對羞辱的憤恨。
“小雅？”
“……沒什么?！?p> 雖然她沒有橫眉怒目——她從不會像會像普通女孩一樣生氣、發(fā)火。
????可正因為如此……她這一下倒退千里的態(tài)度，才會像針尖一樣扎在張昀的身上一樣，扎得他痛得深沉。
女主角的攻略難度，一下子飛漲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噩夢級了。
“我……”張昀一時有點不知道該說什么。舒小雅的話里隱藏著很多信息，他隱隱覺得事情似乎沒有報紙上說的那么簡單。
“當時鬼子飛機來了，”舒小雅道，“它們的數(shù)量很多，而且一到昆明就開始分散攻擊，你們飛虎隊升空作戰(zhàn)的飛機根本就攔不住鬼子的飛機！”
“這……”
“所以必須實行重點防御……好吧，這我能理解?？墒牵墒前 ?p> 她抬起頭認真地看著張昀的眼睛：“你們保護電站、水廠，軍事設施都沒問題，可那些達官顯貴們的生活區(qū)呢？這些也算是必須被保護的對象嗎？如果這些也算的話，為什么就不能分出一點戰(zhàn)力，幫我們這些平頭百姓趕走鬼子的飛機呢？”
她說著，又指了指身邊的老奶奶懷里抱著的一塊木牌：“你知道趙奶奶為什么抱著它嗎？這里是她的裁縫鋪，鬼子轟炸的時候把她的鋪子燒沒了，一家十口人全都被活活燒死在里面。如果當時能分出一點精力給她，也許這樣的慘劇就不會發(fā)生……可是沒有，你們的戰(zhàn)斗機拼死地保護著達官顯貴們的花園洋房，卻對飛向貧民區(qū)的鬼子飛機看都不看一眼！”
這一下張昀明白了……
擊落的敵機是真實的，自己看到的也是真實的，他們的駐地就在昆明高檔生活區(qū)的附近，這里被保護得很好，于是高官們高興了，飛虎隊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大西南天空的守護神。
而就在飛行員和國民政府的要員在慶功宴上舉杯相慶的時候，在一貧如洗的人們和難民聚居的下城區(qū)，卻上演著一幕幕的人間慘劇。
這就是各大報紙爭相報道的“昆明空戰(zhàn)”的真相！
張昀看著那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奶奶，看著她佝僂的背影蹣跚著在硝煙中逐漸遠去，他的喉頭像是堵了一塊異物，心里沉甸甸地，壓的難受。
她本該是兒孫滿堂，本該坐在瓜藤里下，圍在一群孩子中間安靜地講故事，可鬼子的飛機卻把這幅祥和的畫面撕成了兩半，而“英雄的”飛虎隊，則把這兩半破紙扯成了碎片。
如今生活對于她還剩下什么呢？
本該屬于她的幸福已被奪走，被人硬生生地打爛在地。可即使這樣，對于自己這位甚至可以稱得上“幫兇”的飛虎隊員，她甚至連一句重話都沒有。
她只是默默地走開了。
這就是中國的人民——生活在最底層的勞苦大眾，他們或許很渺小，很卑微，但卻是那么地善良。
即便面對災難，仍始終堅持善良。
“對不起?！彼缓玫狼浮?p> 對遠去的老人，也對身邊的女人。
舒小雅沒理會，她把頭撇開，過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
“不，該道歉的是我。是我沒控制好自己，對不起?！?p> “小雅……”
張昀謹慎地伸出手，慢慢握著手住了姑娘的素白纖細的雙手，姑娘似乎猶豫了一下，最后輕輕地掙開了。
“我……”張昀張了張嘴正要說話，忽然臉色一變！
他聽到里天邊傳來了引擎的轟鳴！
他的抬起頭，看到天際出現(xiàn)了一些黑色的小點。
鬼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