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了晚飯,周府的幾位老爺換上官服,一眾女眷則按品大妝,姑娘公子們也各自穿上了顏色喜慶的衣服,一家人浩浩蕩蕩地坐著馬車穿過朱雀街的干道進了宮。
西市的喧鬧聲僅在路口傳入人耳,馬車徐徐前行逼近朱紅宮門,耳旁就又恢復了一貫的肅殺冷寂。
皇帝在御花園設(shè)了宴,眾人客氣地小酌幾杯,便由宮女內(nèi)侍領(lǐng)著,隨著太后皇帝皇后往紫禁城中最巍峨的那處城墻去。
因是城中內(nèi)墻,通往城樓的青石臺階為了安全起見設(shè)得很矮,人踏上去反而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虛無感,周裴不由頓了頓,放緩了步子。
有人在她背后伸出手,虛扶了她一把。
她不由回頭,便看見身后頭戴七珠冠,身披大紅披風的慶王趙澍。
他看上去心情極佳,見她望過來,沒作聲,反而沖她眨了眨眼,神情仿佛是在守著一個共同的小秘密似的。
周裴就笑吟吟地開了口:“慶王殿下來了。”
趙澍一愣,便見聽到聲音的女眷都嘩啦啦地轉(zhuǎn)過頭來。
他心頭頓時升起一種難忍的怪異感。
她到底在想什么?
鄭氏就走在周裴前面一步,見狀笑著和趙澍打招呼:“方才在御花園怎么沒見著殿下?”
趙澍壓下了心頭的不悅,帶著五分恭敬地向鄭氏微微低頭:“……父皇命我和莊皇叔祖在西市北邊設(shè)一個小燈市,就當是與民同樂了?!?p> 鄭氏就笑贊了聲陛下宅心仁厚之類的話,趙澍聽著微微一笑,又看了在一旁靜靜聽著的周裴一眼,才輕聲告辭離開,快步追上遠遠地在前面走著的皇帝一行人。
“母親看上去和殿下好像認識?”周裴卻忍不住開口,意外于鄭氏對趙澍的親切。
“上回那糧草的事,不還是慶王殿下托人從宮中遞的信嗎?”
周裴瞪大了眼睛:“明明是大公主殿下發(fā)現(xiàn)的……”
話未盡,她就頓住了。
大公主對政事那么通透,想來是覺得她去傳話,未必有信服力,反而會惹得六部的官員不喜,這才托了那時已經(jīng)是她實質(zhì)上的兄長的趙澍吧。
鄭氏聞言果然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政事上的事,大公主一個女兒家怎么懂?想來還是慶王殿下為了給妹妹樹個好名聲才到處跟人說是大公主的功勞吧?!?p> 周裴聞言不由在心底冷笑。
這人果然一貫如此,一分力也不出,倒能輕輕松松將所有的功勞攬在自己身上。裝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樣子,一旦得了勢,就恨不得將人打入十八層地獄……
鄭氏見她不作聲,便又笑著低聲道:“你父親很欣賞他,事情辦成了后就連著請他到家中做客了好幾日,誰曉得他棋藝那么好,兩個人一下棋就是大半天,若不是我攔著,你父親都要吵著跟他當忘年交了……”
周裴腦袋嗡嗡作響,指尖在城樓的寒風中打了個顫,涼意便迅速蔓延至全身的骨骼。
沒想到,他還是和父親搭上了話,且父親還是像前世一樣,那樣地欣賞他……
鄭氏見她忽然間面白如紙,嚇了一跳,忙喊了巧兒:“……快給小姐把斗篷穿上。”
以為她是被城墻上的冷風吹得。
狐貍毛的蜀繡斗篷罩在身上,周裴臉色稍緩,那口氣也隨著腳踏上城墻上平坦的青石磚路而呼了出來。
有些事情,一時間恐怕是無法改變的。
就如趙澍被過繼為皇子——這是天家商議了多年的決定,她能影響的唯有其中掌握大權(quán)的周太后,但趙澍能夠被冊立,與周太后一路上的幫扶本就有莫大的聯(lián)系。她如今的力量,還沒到可以讓周太后改變自己的決定的程度。
再如父親和趙澍的相識——父親本就酷愛對弈,她縱然在回京第一日借助祖父的力量擋住了父親,但趙澍思慮多年,但凡被他抓住機會在父親面前表現(xiàn),就很難得到不好的結(jié)果。
但也不是毫無成果。
至少,順郡王成功守住了城,保全了一家的性命,陛下暫時也沒有特意提起過這個名字,嘉獎的也是甘肅的將士和甘肅總兵范青。
她在城墻邊上站定,望向一旁站得筆直,神情卻因為緊張有些僵硬的少年人,臉上的笑容又深了一點。
大哥也不似前世那般,一夜之間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變成了整日借酒澆愁郁郁終日之輩,而是目光明亮,笑容和煦,還敢托著真心在未來的枕邊人面前小心表現(xiàn),眉目中透滿了歡喜之人。
“看什么呢?”鄭氏笑著看過來。
周裴抱住母親的手臂,笑嘻嘻地壓低了聲音:“未來的大嫂嫂可真好看!”
鄭氏聞言也不由看了隨侍在姜太夫人身側(cè),嫻靜端莊的姜姑娘一眼,亦是滿意地點頭,然后低頭笑看著抱著她的大腿嚷嚷著要去另一邊看燈籠的明遠,逗弄他:“我們遠哥兒將來也娶個這么好的媳婦,好不好?”
明遠可聽不懂這些,直嚷道:“我不要媳婦,我要燈籠,大燈籠!”
惹得旁邊的夫人們都笑了起來。
鄭氏就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周裴也抿了嘴笑,見母親還要同幾家夫人應(yīng)酬,便自告奮勇道:“娘,我?guī)нh哥兒去那邊瞧瞧,免得他一直鬧騰您。”
鄭氏聽著有些猶豫,但看了看到處都是人的城墻上,又想起女兒這段時間的聽話懂事,笑著答應(yīng)了:“好,不過這小家伙跑得快,得讓丫鬟婆子都跟著去?!?p> 周裴自然應(yīng)下。
她也不太放心遠哥兒的安全,多些人當然好。
明遠一聽就小跑著過來抱住周裴的腿:“姐姐姐姐,那邊,那邊!”
“好?!敝芘嵝ζ饋恚紫氯ツ罅四笏哪槪骸安贿^要想我?guī)闳?,你要好好走路,咱們牽著手一塊去?!?p> 小明遠歪著腦袋想了想,乖乖地拉住周裴的手,一大一小慢悠悠地往另一邊去。
鄭氏身邊的夫人們見狀都夸起周裴懂事聽話起來。
到了另一邊,卻依舊站滿了人,明遠個子小,什么都看不著,氣得直跺腳,下一刻便準備往地上坐。
周裴忙拉住了他。
“我抱你起來看,但你不許動,不然咱們就回去?!?p> 明遠眨了眨眼,點頭。
她便笑著將肉乎乎的小團子抱起來,竟是毫不費力。
一旁看得心驚膽戰(zhàn)隨時準備上去接住小少爺?shù)钠抛觽兌际且汇叮缓笮χ笸肆送恕?p> 小明遠在姐姐懷里剛調(diào)整好一個舒服的被抱的姿勢,抬眼便看見滿天璀璨奪目的煙火騰起又綻開。
“哇!”
他看呆了,竟然真的一動不動起來。
腳下是平坦的青石磚,頭頂是一片火樹銀花,眼中是處處張燈結(jié)彩流光溢彩的京城,耳側(cè)是孩子氣的嘟囔和驚嘆,周裴那顆一直以來都如遠游歸來的心,忽然有了難以言喻的真實感。
這樣寧靜,這樣美好。
她想永遠抓住這樣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