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監(jiān)生

　　成賢街的國子監(jiān)，實可算是京都學子，乃至大晉所有學子心中最為風雅之地。

　　國子監(jiān)的監(jiān)生有數(shù)百定額，京城的權貴、三品以上大員的家中子弟擇優(yōu)入選，再勻至下面各地，往往便只有每地鄉(xiāng)試的解元有機會進國子監(jiān)讀書半載，為會試作準備。

　　此時距春闈已不足半月，國子監(jiān)內(nèi)的各處亭臺樓閣都能看到白衣書生手握書卷，朗聲吟誦，氣氛明顯地焦灼起來。

　　“周兄早??！”

　　周明嘉不時回應著那些熱情的招呼，臉色卻越來越沉凝。

　　不為別的，只因今日那些同窗打完招呼后又多了一句：“周兄新?lián)Q的小廝長得可真俊俏?！?p>　　他忍不住回頭瞪了一眼戴著暗沉顏色的巾帽，面容卻仍舊如嬌花照水般的“小廝”，低聲道：“早跟你說了不讓你來，你偏要來，瞧瞧，多打眼?！?p>　　周裴穿著寬大的細布袍子，身量卻越發(fā)顯得嬌小，她吐了吐舌，拉了拉兄長的袖子：“大哥莫要生氣，我低著頭走路就是了?！?p>　　周明嘉很是后悔。

　　這國子監(jiān)里雖說都是讀書人，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有沒有人面獸心之輩？他當時聽到周裴突如其來的要求就立刻以“全是男子，不方便”為由拒絕了，可后來也不知怎地，聽她委屈巴巴地說了幾句諸如“看來身為女子這輩子也別想有什么大見識了”之類奇奇怪怪的理由，他竟然又同意了……

　　且眼下正是準備春闈的緊要關頭，這事若是讓他母親知道了，恐怕也會千般阻攔，擔心她耽誤自己時間的……

　　不過，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既然應下了，不錯眼地照料著她，別讓她出什么岔子就是了。

　　周明嘉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氣。

　　好在周裴也是說到做到之人，從她這句話落地到二人進監(jiān)生舍館之前，她果然沒有再東瞟西看，安安分分地低著頭前行，周明嘉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國子監(jiān)的監(jiān)生舍館是二人間，布置得簡單又大氣，雖一應的茶具用具擺設都算齊全，但和周府相比還是相去甚遠。

　　不過周明嘉身上并無權貴子弟的嬌奢之氣，平日里也都和外地來求學的學子一樣住在舍館里，每五日才回家歇息一日，最近為了準備春闈更是日夜苦讀，昨日只在府中歇一晚上就又回來了。

　　與明嘉同舍的是來自鎮(zhèn)江的楊敘，正是去年鎮(zhèn)江鄉(xiāng)試的解元郎。

　　明嘉進屋時楊敘正坐在窗前讀書，身上的石青色細布衣裳洗得發(fā)白，頭上只戴了一根木簪用于束發(fā)，通身的打扮甚至不如周裴今早向前院要的這套周府小廝的衣服制式。

　　“周兄來啦?！睏顢⒎畔率种械臅α诵?。

　　少年人的目光落在周裴臉上，眼睛也是一亮：“這是周兄新?lián)Q的小廝？可是乘燭犯了什么錯？”后半句則布滿關切之意。

　　周明嘉心中與這位同舍頗為親近，雖因他對周裴的反應與其他人無異略略有些不快，但聽他立刻關懷地問起從前的貼身小廝，那點子不快又很快散去，笑道：“沒有，他家中老母身子略有不適，準他回去探親了?！?p>　　楊敘哦了一聲，眼神卻在周裴臉上定住，半點沒有移開的意思。

　　“楊兄！”周明嘉這回是真的不大高興了。

　　“哈哈哈。”楊敘卻捧腹大笑起來，“你可莫要唬我。你這什么小廝啊，分明是個女子！怎么，還是覺得悶頭讀書太不痛快，找了個美婢來紅袖添香？”

　　周明嘉不料被他一眼看穿，驚訝之余連忙制止他再說出什么不像話的話，低聲解釋道：“這是我家妹子，擔心我辛苦想過來照料我一日，你可別大聲嚷嚷?！?p>　　“??！”楊敘頓覺失禮，忙起身長揖一禮賠罪：“在下唐突了，還望姑娘莫怪?！?p>　　周裴看了他片刻，彎彎的眼睛笑成月牙：“無事，楊大哥無需掛懷?！?p>　　輕靈如黃鸝鳥般的聲音落在楊敘耳側(cè)，他看著那張笑靨如花的臉，一時又失神了。

　　周明嘉佯裝不悅地輕咳一聲，問：“楊兄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楊敘回過神，表情變得更加不好意思：“……從前娘親和妹妹當壚賣酒的時候，為了方便，她們也常常以男裝示人，看得久了，自然能一眼認出來?！?p>　　楊敘出身寒門，周明嘉一直知道，但他從不以家世取人，況且這位同舍在國子監(jiān)的考試中每每都能位列前茅，在他眼中，是將來定會有大出息的人，于是越發(fā)以君子禮平等相待。

　　他一聽這話，就像是擔心周裴看不起楊敘似的為他說話：“楊兄書讀得這么好，定然能在半月后的會試中拔得頭籌，屆時，家中的情形都會好起來的。”

　　周裴也跟著笑笑點頭。

　　“那就承蒙周兄吉言了?！鄙倌耆怂坪鹾芸炀妥叱隽藢擂蔚木车?，笑瞇瞇地向明嘉道謝，并未兄妹倆一人倒了一杯茶。

　　二人看了會書，楊敘突然說在屋子里煩悶，便提議一同到附近的涼亭里看書。

　　明嘉覺得無所謂，也便隨了他。

　　“……昨天夜里我聽人說，顧大學士今日要來國子監(jiān)，說是來瞧瞧監(jiān)生們風貌如何?！痹跊鐾だ镒x了片刻書，楊敘忽然神神秘秘地道。

　　周明嘉頓時了然。

　　顧大學士就是顧言庭顧大人，他因治學嚴謹，為官清廉在廣大仕林學子中名聲斐然，不少學子將他視為楷模般追捧，楊敘便是其中一位。平日里，他便常常提起這位內(nèi)閣大學士。

　　不過周明嘉因為家世的原因，倒是見過這位大學士好幾面，對他的印象比民間所傳又多了幾重，對此倒是沒有什么興趣。

　　“我就知道，你平日里讀個書跟老僧入定似的，今日怎么會這般跳脫？”他輕輕打了好友一拳，努了努下巴，“去吧去吧，去晚了可見不著了?！?p>　　楊敘如蒙大赦，連走帶跑地離開了涼亭。

　　“阿嚏。”

　　坐了一會兒，身后又傳來一聲噴嚏聲。

　　周明嘉無奈回頭，看著撐著腦袋搖搖欲睡的妹妹，嘆了口氣：“要睡還是去我的舍館睡吧，春日里正是容易得風寒的時候?！?p>　　“謝謝哥哥。”

　　周裴揉著眼睛慢慢吞吞地往來時的方向去，身后，周明嘉搖著頭看著。

　　待得深藍長袍越過高高的門檻，少女迷迷糊糊的神態(tài)一掃而空，她挺直了腰背，月牙般的眼睛里閃著明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