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開始向西移的時候，姚黑兒走到了一個市鎮(zhèn)上。她找了一家看著還算干凈的小食店，要了一碗素面，問店家什么時辰了。店家說是申正時分了。又問了店家寒城的方向，知道自己沒有走錯，心內(nèi)又寬慰了許多。
吃完了面，姚黑兒想了想，如今七月中旬的天氣，總要戌時才會天黑，還有兩個時辰，不如再走一程。便付了面錢，背了褡褳，又往前走。
不覺之時，天色已慢慢黑了下來。姚黑兒舉目望去，只見前面長莎蔽徑，蒿艾如麻，煙樹蒼蒼，白楊蕭蕭，儼然已是沒了人煙，心內(nèi)不由得慌了。只得加緊了腳步，希冀能找到一個投宿之所。
誰知越是慌亂，卻越是找不到路徑，眼見得明月高升，銀河耿耿，姚黑兒只得長嘆一聲，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頭頂有風(fēng)刮過樹梢的聲音，腳下有草叢中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周圍又有夜鳥秋蟲的啾唧之韻。
她無奈地脫下鞋，揉了揉生疼的腳板和腳踝。不用看也知道，腳上一定磨了幾個水泡。但這還不是最關(guān)緊的，難不成，真的又在這荒無人煙的山林之中，待上一夜？
此時的姚黑兒，倒已經(jīng)沒有什么別的好怕，但有一點，她怕著涼。若是著了涼，勢必會影響明天的路程，也會影響自己回去的時間，還可能會耽誤自己要做的事情。
她從褡褳里取出饅頭，狠狠地咬了一口，大口地吞咽著。又舉起腰間的水葫蘆，揚起脖子，像男人喝酒一樣，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葫蘆里的水，已經(jīng)很涼了。姚黑兒絲毫沒有察覺到。
她只知道，自己如今的樣子，和半個月前，那個佩戴著精美的碧玉珠串禁步，吃飯細(xì)嚼慢咽，說話柔聲細(xì)語的貴族女子，已經(jīng)判若兩人了。她已經(jīng)沒有資格，再像往常那樣嬌貴了。別說自己，就連五歲的女兒，如今手上的水泡都已褪去，成了薄薄的一層繭子。這層繭子，還將不斷增厚。
一個饅頭，阻擋了部分饑餓，姚黑兒伸手又拿出來一個，剛要吃，又猶豫了一下，若是明天，還不能找到投宿的地方或者小吃店，怎么辦？她將饅頭放在鼻翼下，輕輕嗅了嗅濃濃的麥香，又將饅頭放回了褡褳。
又歇息了一會兒，姚黑兒站起身，往前繼續(xù)走。
腳上的水泡，像針扎一樣的疼。
忽然，在淡淡的月色之中，在樹叢掩映之下，隱隱有一間房子的樣子。姚黑兒心內(nèi)一喜，更是加快了腳步。
及至到了跟前，姚黑兒略略有些失落。原來，這并非是一戶人家，而是一座破敗的廟宇，廟門虛掩著，里面黑洞洞的。廟宇前面，雜草叢生，門窗上都掛滿了蛛網(wǎng)。很顯然，這座廟宇，不僅破，而且是被荒棄了很久的。
“總比露宿野外的強(qiáng)?！币趦盒膬?nèi)暗道。
一陣夜風(fēng)吹來，廟門“吱呀呀”一聲，緩緩開了，似乎在迎接姚黑兒的到來。
姚黑兒四下張望了一番，見著四周確實并無半點人煙，便深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走了進(jìn)去。
清亮的月光，透過窗欞映射入廟內(nèi)，正堂內(nèi)一尊神像，螺髻莊嚴(yán)，慧目慈祥，金容滿月，仙袂翩然，手托寶瓶，瓶內(nèi)楊柳依稀。卻正是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姚黑兒忙將褡褳放在地上，在神像前一個破敗的蒲團(tuán)上跪了，雙手合十，口內(nèi)祝道：“大慈大悲，觀音娘娘，弟子姚氏，偶過寶剎，借宿一晚，懇請容納！”
觀音無語。
姚黑兒磕了頭，站起身，環(huán)顧一下廟堂，除了神像前的一張同樣破舊的供桌外，并無他物。她用手指輕輕在供桌上一捻，再舉起指頭對著窗外的月光一看，指頭上已是厚厚的一層灰塵。猶豫了一下，終究覺得睡在供桌上，甚是不恭，便將廟門掩了，鉆在供桌之下，將褡褳枕在頭下，不一時便酣然入夢。
姚黑兒做了一個奇異的夢。
她依然還是滿頭珠翠，遍身綾羅，儀態(tài)端莊地坐在雕梁畫棟的院子之中，抱著玖兒，滿面微笑，看著瓊兒和珮兒，在院內(nèi)戲耍。
瓊兒摘了一朵嬌嫩的海棠花，給珮兒戴在頭上；珮兒拿著手帕，又去撲花上的蝴蝶；母親文夫人，帶了丫頭，端了幾碗桂花蓮子粥來，招呼瓊兒和珮兒來喝。
忽然一陣黑色的旋風(fēng)刮來，將瓊兒和珮兒都裹在其中，卷上半空。姚黑兒驚慌失措，慌忙要去拉女兒下來，卻將玖兒掉在地上，玖兒哇哇大哭。
姚黑兒正在手足無措，文夫人忽然又驚叫一聲，暈倒在地。她慌忙又要來扶母親，抬頭看時，瓊兒和珮兒已不見蹤跡，空中只留下兩個孩子凄厲的哭喊聲。
姚黑兒又急又痛，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天空一片祥云飄來，五彩蓮花座上，正是觀音娘娘，她手托楊柳瓶，嘆道：“愛恨情仇，人間最難。孝慈不并，無所適從。姚女黑兒，好自為之！”
姚黑兒一手扶著母親，對著空中哭道：“觀音娘娘，你是最大慈大悲的，求你救我母親、女兒！”
觀音娘娘又道：“人人皆求菩薩，殊不知，菩薩即自身，自身即菩薩！”說著，駕了五彩蓮座，已飄然而去。
姚黑兒心內(nèi)一急，瞬間就醒了，急忙忙抬頭要說什么，忽聽“咕咚”一聲，原來是頭磕在了供桌上。
姚黑兒情不自禁地“哎喲”一聲，忙又伏下身子，揉了揉被磕碰的額頭，心內(nèi)詫異，卻依然清晰地記得夢中之事，觀音菩薩的話，也依然在耳邊縈繞。
“孝慈不并，無所適從”，“菩薩即自身，自身即菩薩”，后一句話不難理解，這“孝慈不并，無所適從”，究竟又是何意？
供桌外面，已隱隱透出亮光。姚黑兒便又爬了出來，果然見天光已經(jīng)大亮。開了廟門，金燦燦的陽光便爭前恐后地擠了進(jìn)來，廟堂內(nèi)頓時光芒閃耀。
姚黑兒回頭再看觀音神像，比昨晚上借著月光看到的，更加端莊安詳。
她從袖筒中掏出手帕，將供桌上的塵土，盡皆抹去，又跪在蒲團(tuán)上，磕了三個頭。拿了褡褳，出了廟門。
陽光下的這片莽野，與昨晚已大不相同。廟宇的左側(cè)，有一顆結(jié)滿了青紅相間果實的棗樹，耳邊隱隱又聽得有泉水叮咚之聲。
姚黑兒尋著叮咚之聲找過去，果然在廟宇后邊不遠(yuǎn)處，看到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流，便在這里洗了手臉，又將葫蘆中灌滿了水。返回廟前，找了一根枯樹枝，敲了一些棗子下來，盡情飽餐了一頓。又將多余的棗子，供奉在觀音像前一些，另一些裝在褡褳里。又在神像前默默祝道：“觀音娘娘，弟子姚黑兒，此生若能報了仇怨，定要再來為娘娘重塑金身?！弊．?，方又起身出來，將廟門掩好了。
原來在這雜草叢中，是有一條羊腸小道的，只因昨晚天黑，姚黑兒不曾看見。此時吃飽喝足，便順著這羊腸小道，不一時就上了大道。及至看到路上里里外外的行人，姚黑兒心內(nèi)方長舒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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