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纏綿綿的秋雨又開始下了,輕飄飄的雨絲落在屋瓦上悄無聲息,慢慢地匯聚到了一處,沿著瓦楞滴下來,敲出一聲一聲清脆的嘀嗒。
尹爰息的目光落在她的耳后,毫無血色的肌膚下,細微的淡青色清晰可見。她實在是太瘦了,不過聽青禾說,這些日子已經(jīng)好了許多。在老太太剛過世的那些日子里,青禾以為,她可能打定了主意要跟著老太太一道走。
幸虧有明二爺夫婦在旁勸解,明大爺幾乎是命人強行把參湯給她灌了下去。也許是覺得這世上居然還是有人在意她的,所以后來,她終于活過來了點。
尹爰息覺得后怕,他不知道自己真的差點永遠失去了她。
“爰息哥哥,我累了?!泵鲃e枝抬起頭,眼中透著深深的疲憊,“我不想再跟你打啞謎,所以我就想問你一聲,你是不是以為我永遠猜不到當初那個殺手是長公主派來的?你的母親不惜買兇殺人也要斷絕我和你再續(xù)前緣的可能,你說,我們之間還怎么重新開始?”
“你果然猜到了?!币枷@了口氣,他早該知道,她會猜到的。
可他心里卻是狂喜的。原來她從來沒誤會過他的意思,原來她心里真的有他,原來那天在客院中,她并不是因為感恩才那樣含情脈脈。
他干脆矮身坐到了明別枝身邊,拉起被子披在二人身上:“小心凍到了。”
明別枝側(cè)頭一看,被子一半在她身上,一半在尹爰息身上。她的確是有些冷了,尹爰息身上暖意融融,比被子更誘人。
“我冷又不是你冷,瞧你臟成那樣,我的被子你來洗嗎?”
她咬著牙一用力,被子從尹爰息肩上滑落。尹爰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挑眉笑了笑,利落地脫了外袍,重又鉆回被子里。
兩個人坐在床沿你爭我搶,一條被子在四只手的擺布下忙碌不已,直到有人打了個噴嚏。
尹爰息立時住了手,將明別枝裹得嚴嚴實實,訕訕道:“是我不好,光顧著玩小時候的游戲,害你著涼了?!?p> “小時候你就欺負我?!泵鲃e枝盤腿坐在床上,整個人捂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雙眼睛,“現(xiàn)在大了還欺負我?!?p> 她的聲音微有些哽咽,鼻音濃重,鳳眼中露出絲委屈,好像那個被搶了烤魚的小明蟬。尹爰息心頭一熱,坐下來把她連同被子抱在懷里。
“往后換你欺負我好不好?欺負一輩子?!?p> 明別枝掙扎了幾下,狠狠白了他一眼:“我早就不信男人的鬼話了。”
“我不需要你信。”尹爰息雙臂用力,道,“那件事祖父知道了,他申斥了母親,并且警告她,如果故伎重施的話,他會讓父親休妻?!?p> “蟬兒?!彼谒叺偷偷氐?,“嫁給我吧!”
明別枝頓時僵住了,窩在被子中一動都不敢動。她覺得自己這時候應該十分矜持地拒絕,然而她又實在不舍得對他說個“不”字。她害怕自己腦袋一晃,他就以為她是不愿意,從此再不相見;她又害怕自己低頭會讓他誤以為自己同意了。
可她這會兒腦子暈乎乎的,實在是想不清楚。
半晌,她覺得自己坐得腿都麻了,才艱難地開口道:“你先出去,讓我想想?!?p> 尹爰息等許久等到她這一句,雖然有些失望,不過也算在意料之中,于是松開了她,道:“其實有時候想太多反倒不好。”
“可你想得太少了?!?p> 窗沒關緊,一絲帶著新鮮水味的風穿過窗縫,讓明別枝瞬間清醒。
“就算你母親不再阻止,太傅府身為大靖朝禮儀世家,多少雙眼睛看著呢,府上會容你娶個失婚婦人進門?”
“祖父現(xiàn)下顧著新楣都還來不及呢,哪里還管得著我娶誰。至于我父親你也知道的,他從來不在意這些議論?!?p> 明別枝想到太傅府那位風流倜儻的禮部尚書,覺得尹爰息這話多半不虛。就這么一失神的功夫,尹爰息已經(jīng)涎著臉猴了過來,嬉皮笑臉道:“反正我們也得為老太太守孝三年,你就算著急嫁也不成。所以這些事且慢考慮,驚鵲樓和清風亭總是你的。”
明別枝起初聽見守孝二字不免有些慚愧,自己糾結(jié)于兒女情長,竟把這事拋到了腦后。待到聽完尹爰息余下的話語,她不由勃然大怒,站起來指著他的臉罵道:“說清楚,誰急著嫁給你!”
她忘了自己本就穿了身單衣,方才兩個人拉來扯去,衣帶漸松,幸好有被子擋著也看不出來。這會兒倒好,被子散開,衣襟大敞,胸前繡著蟬飲清露的肚兜一覽無遺。她尚還不覺得,尹爰息倒是面紅過耳,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禽獸!出去!”
尹爰息自小就被太傅耳提面命,知道自己這行徑雖屬無意,也實在是失禮至極,于是慌慌張張地奪門而出。
青禾早就聽見二人在內(nèi)爭吵,突然見他如此失措,也是一驚。再推開門往里望了望,便捂著嘴笑了起來,進去揀選衣服幫明別枝更衣。
“姑娘沒看見尹大公子那樣,一臉的害臊,跟個小媳婦似的?!?p> 碧砌與七軫私定終身,于是明別枝讓江寒月把她一道帶回了京中。碧砌自是萬分不舍,不過明別枝覺得一個姑娘家找到心儀之人著實不易,便說了幾句狠話,逼著她走了。
青禾取代了碧砌的身份,連稱呼都改了。江寒月走的時候好笑地跟明別枝道:“扯平了,一個換一個。”
明別枝悶著臉不回應,心想他若是知道青禾是尹爰息的人的話,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這時見青禾一臉促狹,她啐了口,罵道:“呸,還小媳婦,分明是個不懷好意的登徒子?!?p> 她發(fā)完牢騷,低頭看到那登徒子脫下的袍子,猶豫了一瞬,撿起來道:“這大冷天的不穿衣服就亂跑,快給他送去,這邊我自己來。”
青禾應了聲,又指著袍子嘆口氣:“我們鄉(xiāng)下有句話,說一個男人沒老婆的話,連洗衣服的人都沒有,只能穿臟的??磥磉@話今日是應到了尹大公子頭上,造孽??!”
那袍子的確是臟透了,拍一拍都能看到塵土四濺。明別枝默了默,雖然知道青禾別有用意,終究還是狠不下心,道:“洗了再送去。左右他也不是三歲小孩,冷了自然會加衣裳?!?p> 沒幾日尹爰息便穿著洗干凈的袍子又進了明別枝的屋子,說是道謝來了。不過他嘴上說著道謝,嘴角卻掛著絲不可名狀的微笑,看得明別枝想起了青禾的話,心底一陣陣地發(fā)虛。
“蟬兒,天冷了,你考慮得怎樣了?”
這話此后便一再從他口中吐出,明別枝每回都翻個白眼,冷冷地說一句:“你纏著我也沒用,我不會跟你回京城的?!?p> 然而尹爰息似乎打定了主意賴著她,秋雨落盡,冬寒降臨,就連到了除夕都仍然留在竺州,年初一第一句話便是:“你想好了么?”
“今天是新楣的生日?!?p> “我知道?!?p> “太傅不會同意的?!?p> “無所謂?!?p> “反正我不跟你回京城?!?p> 尹爰息眼睛眨了眨,慢吞吞地道:“我沒說過要你回京城,這里清風亭是現(xiàn)成的,還有兩年多,建驚鵲樓也還來得及?!?p> 新春鞭炮的余燼中,河邊的茅草根悄悄發(fā)芽了。
半溪閣落了一院子的雪,臨著小池塘的窗邊,江寒月手中把玩著一只小小的耳墜。
“啪嗒”,耳墜落入池水中。
漣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