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的日子里，心緒總會更開闊點。因此即便是進(jìn)清鑒宮去拜見皇后娘娘，明別枝也覺得興致頗高，一路談笑風(fēng)生。
江寒月坐在她的對面，微有些納悶。往常進(jìn)宮時馬車尚未駛出相府角門，她便已經(jīng)正襟危坐，面色寡淡，不見一絲活氣。今日一反常態(tài)，好像進(jìn)宮是樁美差似的。
轉(zhuǎn)念一想，她的愉悅怕是來自于即將去竺州的興奮？這么一想，疑惑盡去，江寒月的心底還有些隱約的愧疚。
竺州之約早已有之，一拖再拖未能成行，全怪他事務(wù)繁忙。
然而憑心而論，真的是抽不開身嗎？他難道不是因為割舍不下任風(fēng)回的溫言魅語，軟纏廝磨嗎？
想到任風(fēng)回，他的心便蠢蠢欲動起來。妻子那姝麗的面容瞬間失色，他的眼前全然是任風(fēng)回妖嬈的姿態(tài)。
江寒月眼觀鼻，鼻觀心，努力想把這種情緒壓制下去。他知道自己對不住面前的這個女子，他引得她心甘情愿地踏入了這趟渾水，又轉(zhuǎn)身將她拋諸腦后。
到了宮門前，明別枝笑吟吟地從青禾手上抱過阿狐。
“還早著呢，抱著也不嫌累?！苯滦揲L的眉毛皺了皺，嗔道，“進(jìn)了鳳儀宮再抱也不晚?！?p> 明別枝絲毫不以為意，輕輕撓了兩把阿狐的脖頸。手勢不輕不重，阿狐舒服地瞇起了眼睛。
“平常沒空抱著，這會兒也該多抱抱，娘娘的好意可不能輕易辜負(fù)?！?p> 江寒月一向知道她與江后不對盤，忍不住笑道：“但凡你在姑姑跟前肯像現(xiàn)在這樣敷衍一二，也不至于每回進(jìn)宮都跟受罪似的?！?p> 明別枝偏過頭啟齒一笑，點頭道：“也是，娘娘不就是在意給你留后這種大事么！如今你妾也納了，兒子也快有了，今日總不該再給我沒臉了吧？”
江寒月面色有些發(fā)僵，尷尬道：“我知道你記恨，也知道姑姑沒給你好臉色，所以她屢次打算召你入宮都被我拒了?！?p> “哦？那謝謝你哦！”明別枝語氣敷衍，任誰都聽得出她的不以為然。江寒月訕訕地走緩幾步，與她并肩而行。
朱紅的城墻在碧空下高聳，明別枝的眼眸懶洋洋地掃過錯落有致的垛堞，眼神忽然亮了起來。
恍如隔世??！
她抿唇微笑，穿過城墻后又忍不住回頭望了眼。
她好像看到有個傻子喝多了酒，搖搖晃晃地，叫她不要嫁給身邊的這個人。
然而她那時被迷惑了，以為他是她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江寒月眼神暗了暗，他也記起了去歲的那場初雪。那時候雖然天寒地凍，但他與她相伴而行，兩情繾綣，說不出的旖旎。
她聰慧，美貌，可惜他先認(rèn)識的女子并不是她。
她也并不足以支撐他的野心。
他娶她，只是因為她合適做他的妻子?；蛘呖梢哉f，他能接受她做他的妻子，因為他不討厭她，甚至有些喜歡她。
當(dāng)然，還有個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認(rèn)的原因，那就是她是尹爰息想娶的女人。
他希望那個被他所仰望的人，也嘗一嘗求而不得的滋味。
“你冷嗎？”江寒月壓下心頭那一點不舒服，側(cè)過臉問明別枝、
今日雖然陽光明媚，但甬道中寒風(fēng)呼嘯，吹在臉上好像冰刀子一般。明別枝身上只穿了件夾薄棉的秋香色緞襖，外邊的暗紅色斗篷兜著風(fēng)，獵獵作響。
“不冷?！?p> 她神色如同堅實的地磚一般，不見絲毫裂縫。江寒月卻看到她吸溜了下鼻子，便伸手替她掖了掖斗篷。
兩個人各懷心事，一直到了鳳儀宮。阿布早已在門口候著，見到他們便行了個禮，引入鳳儀殿。
江后側(cè)身坐在一張軟榻上，身邊站著望云。她的眼神從江寒月身上掃過時還是柔柔的，一觸即明別枝的面容，立時變化成了利劍。
明別枝微笑著站在那里，手輕輕掐了把斗篷里的阿狐。清獅貓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喵嗚”，從斗篷中跳出，落到了地上。
“原來阿狐這么大了，前些日子娘娘還在說呢，也不知道阿狐有沒有它爹那么俊朗。”
望云笑著蹲下身子，抱起阿狐，獻(xiàn)寶一般遞到江后跟前。
江后并不伸手去接。她低垂著眼簾，目光從阿狐身上移向明別枝的方向，緊繃的嘴角終于柔和了下來。
“站著做什么，都坐??！”江后對著侄子翻了個白眼，“難得今日舍得把你媳婦帶進(jìn)來了？怕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
江寒月松了口氣，賠笑道：“姑姑慧眼如炬，再是不會錯的。寒兒平常怕煩擾到姑姑，才不讓蟬兒進(jìn)來。實在是近日竺州傳來消息，說是老祖母病危，其他也就罷了，著實牽掛膝前長大的孫女。寒兒想著讓她回去一趟，也算盡孝了。因此進(jìn)來討姑姑示下?！?p> “說得好聽，江大奶奶自有婆婆在，討我什么示下？”江后聽著侄子這一番討乖弄巧，忍不住笑了起來。雖然知道他們夫妻多半已經(jīng)商定回鄉(xiāng)事宜，她還是樂意聽他糊弄。
江寒月上前一步，誠懇道：“姑姑這話說得，侄兒不討姑姑的主意，還能討誰的主意？”
江后臉上笑意更盛，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在侄子身上打轉(zhuǎn)：“得了，你要是真聽我話，也不會做那些荒唐事了。”
她這話說得直白，連明別枝都笑了。江后眼角掃到她臉上笑容，有點意外。以她的了解，這個侄媳婦對這事的態(tài)度不該這么云淡風(fēng)輕??！
姑侄二人東拉西扯地說了會兒話。沒多久，江后借故打發(fā)走了江寒月，把明別枝留下來，說是請她品品御花園秋色。
御花園中的珍品菊花正開得旺盛，處處姹紫嫣紅。江后在前慢慢走著，明別枝亦步亦趨跟在后面，既不太近，也不太遠(yuǎn)。
“你能不計較寒兒做的那些事，也算是氣量寬宏了?！?p> 江后在一叢千葉玉翎管前停下腳步，躬身細(xì)賞。
明別枝略加琢磨，感覺到她并沒有嘲諷的意思，恭恭敬敬地道：“侄媳也不是不嫉妒，只是形勢比人強，有些事計較不了?！?p> 望云見她跟個愣頭青的，連掩飾都不會，不由有些替她擔(dān)心。明別枝觸到望云關(guān)切的目光，微笑了笑。
江后扶著花枝的手指停滯了會兒，掐下一朵垂絲白菊站起來笑道：“你還是同往常一樣，不加以矯飾。說實話，我欣賞你這樣的性子，想必寒兒娶你也是因為覺得你與尋常閨閣女子不同。不管你心里是怨也好，不怨也罷，你的丈夫都是你的天，他順心遂意了，你才能平安富貴一生?！?p> “侄媳明白?！?p> “寒兒從小命苦，養(yǎng)成了偏激的脾氣。我知道他有些事過分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多加寬容吧！”江后把手中白菊遞給她，又道，“你們夫妻一體，就好像這菊花，從中抽出一絲花瓣，其余的便容易散去?！?p> 明別枝垂眸望著手中那朵婀娜多姿的菊花，有些受寵若驚。江后以這樣的語氣同她說話，是她所不曾料想的。玉翎管長長的花瓣輕拂過她的手心，絲絲寒香從花蕊沁出，散發(fā)，有幾分入了鼻端。
江后繼續(xù)道：“寒兒還是在意你的。剛得知那件事后，我便想著讓他與你和離。正妻嫡子何等重要，既然你今生與子嗣無緣，退位讓賢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不過他性子執(zhí)拗，無論如何不愿意棄你而去，我也就由他了?！?p> “不過，”江后眸光忽然變得犀利，兩只眼睛刀子一般盯著面前這個似乎認(rèn)命了的女子，“就好像當(dāng)初他信誓旦旦不納妾一樣，改天他若是改變了主意，我也仍是支持他的?！?p> 望云在心里喟嘆了一聲，有些憐憫地看了看明別枝。這話實在是毫無道理可言，可從江后嘴里說出來，偏偏極為理直氣壯。誰叫她是一國之母呢？她的話誰敢駁斥一句呢？
“一切謹(jǐn)遵娘娘吩咐?！?p> 江后滿意地點了點頭。她無所謂明別枝聽進(jìn)去了多少，因為她要做的事，誰也無法阻止。江寒月不單單是她的侄子而已，更是她替李昀安排下的左膀右臂。只要他擁立太子的心不改，她就會無條件的護(hù)著他，替他掃清路途上的阻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