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落滿了秋日的庭院,明月填滿了最后一個缺口,各家各院在夜空下擺上供桌,拜起了月神。
月餅的甜香彌漫了大街小巷,這一天,哪怕是最艱難的人家,都會吃一口甜的。
雖然明府剛剛在不久前吹吹打打發(fā)送了葉姨娘,不過這絲毫沒影響到中秋的歡悅。這一頓晚飯依照往年慣例,擺在煙波湖上的抱月長廊。一家子開開心心吃了團圓飯,在習(xí)習(xí)涼風(fēng)中圍坐賞月。
明月高懸,圓月倒映在波光蕩漾的湖面上,泛著清幽的粼粼光澤。長廊臨水一側(cè)掛滿了各色燈籠,好似有數(shù)個彩月在同天上的冰輪爭奇斗艷。
明別枝坐在明清曉旁邊,皺了皺眉。一頓飯吃了這么久,這位二弟卻好像啞巴一樣,半句話都不說。即便是她主動找他搭訕,他都悶著好像在想心事一樣。
“阿曉,姨娘去都去了,你就別太難過了?!泵鲃e枝想了許久,遞過去一個月餅,“好歹是中秋,吃一個?!?p> 明清曉眼睛掃了掃她手中的月餅,別扭道:“我不吃五仁?!?p> “挑嘴!偏不給你別的吃?!?p> “蟬兒別欺負你二弟?!泵魉烧談偝粤诵“雮€月餅,捋須微笑道,“往年總覺得少點什么,今日才想起來,那是少了蟬兒??上У搅嗣髂辏s兒又去了別人家?!?p> 明夫人嗔了一眼,責(zé)怪道:“兒女大了,做娘的總想著早日讓他們找到好歸宿,你這做爹的倒在這邊煞風(fēng)景?!?p> “是我錯了,夫人莫怪?!泵魉烧诊嬒乱恍”K酒,同明別枝道,“蟬兒的繡件準備得如何了?聽你祖母說,你這些年在繡藝上頗下苦功,想來是不錯的。”
明別枝站起來回話:“女兒都繡得差不多了,還缺一件蓋頭尚未收線。”
“大姐姐的繡活我見過,的確精美無比。爹爹怎么沒見過嗎?莫非這么久了,她都不曾孝敬您一件衣裳穿?”
明汀蘭一臉天真的笑意,側(cè)著身子伏在欄桿上,掰下一小塊月餅扔入湖中。
月光與燈光的交相輝映中,一群色彩斑斕的錦鯉迅速聚集,爭搶餌食。
明別枝微微一笑,并不搭理。明汀蘭這一向雖然每每吃癟,不過也算她勇氣可嘉,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
明松照卻忍不住了。對這個小女兒,他從來都分外寬容些,一方面是因為她本就乖巧可人,另一方面也是他心存愧疚。然而自從葉姨娘的過世,他好像剛剛撥開遮目的迷霧一般,忽然發(fā)現(xiàn)小女兒這張看似乖巧的面皮之下,藏著的東西委實陰森可怖。
“蘭兒,我希望你能明白一個道理,我們是一家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為了一己私利同你的姐姐爭個頭破血流,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不可取的。我念你年紀尚小,今日把話同你說明白了,往后若還是再犯,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明新霽贊同地點點頭,拿起酒壺倒了杯酒,雙手捧杯躬身道:“父親說的是,是兒子沒能好好管束三妹妹,兒子自罰一杯?!?p> 明晨曦冷冷地掃了一眼神情端肅,又幸災(zāi)樂禍地看看明汀蘭,笑道:“大哥確實該管管她了,太無法無天了!”
“我要你管!”明汀蘭手一揮,將明新霽手中的酒杯打落在地,恨恨道,“你們都偏心,都欺負人!就看我是姨娘生的,從來都沒人替我想一想我需要什么,喜歡什么!”
“蘭兒,你想要什么跟母親提就是了,何必這樣子?”明夫人走過去把明汀蘭攬在懷中,柔聲道,“你雖不是我親生的,但在我心里,曦兒都未必及得上你。你說說,這些年我可曾打罵過你?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不先想著你的?”
“我!”明汀蘭不服氣地轉(zhuǎn)過頭。
明夫人面色慈和地注視著她,儼然一個苦口婆心的母親。但這位慈母的目光中厲色隱隱,好像藏了刀光劍影一般。明汀蘭渾身瑟縮了一下,終于低垂了腦袋。
“這就是了,知道錯了便同你父親和大哥道個歉。天色不早了,也該散了?!?p> 明松照擺擺手站起來,道:“知道錯就是了,女兒家面皮薄,賠禮道歉就不必了。我和你大哥也不缺你這聲對不起?!?p> 明汀蘭一聲不吭,站起來屈膝行禮。父子二人欣慰一笑,明新霽扶起她,同她說了會兒話。
明松照與妻子緩步走出抱月長廊,望見遠處霧橫亭上燈光隱約,好似有人走動,便問道:“那邊誰在?”
“想來是下人們在那邊喝酒,他們倒會找地方?!?p> 明新霽在后面聽見忙趕上來解釋道:“回父親,是兒子約了三五好友賞月,沒想到他們已經(jīng)到了?!?p> “你約了誰?”
明新霽一一解釋,明夫人聽后喚過柳嫂子,命她去廚房收拾份酒菜出來,送去霧橫亭。
明晨曦親親熱熱地挽著明汀蘭,低語道:“我可警告你啊,別出幺蛾子了。難得今天過節(jié),給我安安分分的,不然我可饒不了你!”
明汀蘭眨了眨眼,好像方才那點事全然不在她心上一般,笑道:“二姐姐,不知道今夜東宮中是不是也是一樣熱鬧?聽說尹大公子馬上就要迎娶謝二小姐了,看來太子的好事也近了?!?p> “尹家娶媳關(guān)我什么事?”話雖如此,明晨曦臉還是紅了紅,道,“不過你沒覺得奇怪嗎?那位因為我們家這個弄得神魂顛倒的,怎么這邊還沒嫁,那邊就娶了?”
“所以呢,男人就是這樣,喜新厭舊,二姐姐可要抓緊了?!泵魍√m笑得賊兮兮的,目光閃爍,往湖對岸瞟了幾眼。
明晨曦啐了她一口,罵道:“小姑娘家見過幾個男人,好像飽經(jīng)風(fēng)霜似的。天下又不是只有一個江寒月,過幾日你就能忘記他了?!?p> “二姐姐說得對,太子婚后就要開府建牙,搬出皇宮去。往后二姐姐做了太子良娣,我就是太子府上的姨妹,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得來求著我多看他們一眼呢!”
“越說越?jīng)]譜了?!泵鞒筷匾娝荒樕癫娠w揚,宛然一個跋扈的皇親國戚,被逗得撐不住笑了,“我倒想起虢國夫人淡掃蛾眉朝至尊的典故來,我看你就挺合適?!?p> “那我得先找到個短命的夫君才能做來日的虢國夫人??!”明汀蘭一本正經(jīng)地擺出副愁眉苦臉的神情來。明晨曦見她如此耍寶,更是笑個不停,蹬腿跺腳,把竹子橋踩得晃個不停。
明別枝在這微微的搖晃中看著她們遠去的背影,同身邊的明清曉道:“你還不走嗎?”
“我想等大姐姐一道走?!?p> 他這些日子清瘦了許多,一件素衣空蕩蕩的,迎著微帶著荷葉清香的風(fēng)飛舞。
“你又何苦,唉,我也一直想勸勸你?!?p> 明清曉自從送走了葉姨娘的尸骨便把自己關(guān)在千葉居中,足不出戶。眾人都以為他悲傷過度,想要去勸慰一番,也都被拒之門外。今日乍然相見時,明別枝嚇了一跳,明清曉原本雖然不算健壯,但也絕非這般形銷骨立。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維持中秋的氣氛,所有人都對此視而不見。不過也正常,明清曉在明家的主子中,本來就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站哪兒都跟透明的一樣。世上的人總是最會忽略身邊安靜平和無欲無求的那個,因為他們不爭不搶,在與不在都并無差別。
“我知道,我也不是為了姨娘才這樣的。”
明清曉抬起眼皮,定定地望著明別枝,目光中似纏綿了千絲萬縷。明別枝腦中嗡然一聲,想起那日在靈堂中他酒后所說的話。
“我勸你別把話說下去?!?p> “不,我一定要說。那天我喝多了酒,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忘了,等到送走了姨娘才想起來?!?p> “忘了就忘了,何必想起來呢?也不是什么好事?!泵鲃e枝扶額苦笑,恨不得拔足就逃。
“我知道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可是我自己做過的事,我必須負責(zé)?!?p> 明清曉慢吞吞地邊說話,邊從懷中拿出件東西來。
“你想做什么!”
明別枝渾身寒毛直豎,蹬蹬蹬往后連退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