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中小徑曲曲折折,好在岔路不多。任風回負氣離去,很快便走得看不到人影。紫陌雖然跟丟了,心里倒也篤定,知道任風回肯定就在前面。
果然,到了扶香池邊,她便看到湖心的荻花榭中有人坐著,身姿裊娜,除了她家姑娘還能是誰?
紫陌自小跟著任風回,知道姑娘一向心氣極高,比她家的貴妃娘娘有過之而無不及。
任風回認識江寒月時年紀尚小,兩個人算是青梅竹馬。那時江寒月被養(yǎng)在江夫人身邊,她便以為他是江家的嫡長子,來日的江家繼承人。后來得知江寒月居然僅是庶子,雖然大靖朝一向主張賢者居上,但江夫人是個厲害角色,如何能容忍自己所出的江清月將來與家業(yè)無緣?況且江相本人雖然得意于長子的聰慧能干,但他是個守舊之人,固執(zhí)地認為嫡子繼承家業(yè)天經(jīng)地義,因此對江寒月很是冷落。
任風回自幼時接受的便是當家主母的教養(yǎng),從來不曾想過婚后屈居人下。同時她喜歡江寒月,這輩子除了江寒月,不作他想。當今生目標與心中摯愛起沖突時,常人會狠下心二選一,但任風回不是普通人,她是個有主見又很執(zhí)著的女子。
于是她想,既然江清月性子綿軟,不像是可造之材,那么自己和江寒月努力一把,是不是便能兩全其美了?
她這樣想,便也這樣做了。她父親把持兵部多年,朝中實力雄厚,扶持江寒月也不是不可以。然而江寒月不知道為什么,堅決不接受她的安排。
任風回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以家中不同意嫡次女與庶子婚配為由,逼著江寒月去走她希望他走的路。
她知道江寒月雖然面子上冷漠,卻最是死心眼。他這么多年心里只有她,那么就絕不肯棄她而去。只要她加把勁,再有江后在皇帝面前進言,別說把持個江家,即便是朝堂,也不是不能想一想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江寒月從小活在江夫人挑剔的目光下,冰山一般的面容下其實藏著一顆敏感的心。任風回越是逼他,他越覺得任風回是看不起他,便越是反感。他對任風回的感情根深蒂固,但也因為這樣,他不能接受任風回對著他指手畫腳。
他從來都沒打算做一個傀儡,他有自己的謀劃,不需要任風回干涉。
由此二人之間嫌隙越來越深,漸漸地,江寒月也不是很愿意見任風回,而任風回來相府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
“姑娘此刻心緒定然不佳,不如讓她自己待會兒?”紫陌跟在任風回身邊多年,明白她家姑娘這種時候最希望一個人安安靜靜,于是也不走過去,只是在樹下遠遠地望著。
“風回姐姐,你怎么在這里!”
一聲充滿驚喜的叫喊聲把紫陌嚇了一跳,她揉了揉眼睛,看到一道身影從樹后繞出,躍上九曲橋,連跑帶跳地進入了荻花榭。
“江二公子?”紫陌訝異地瞪大了眼睛,隨即明白過來,“想來是小祖宗看著天色愈來愈晚,讓他進來找姑娘的?!?p> 任西樓作為尚書夫人的幼子,備受寵愛。因此家里從上到下,除了尚書夫婦,都愛叫他“小祖宗”。
“清兒,許久不見,你又長高了!”任風回坐在水邊的座凳上,見江清月興沖沖地跑進來,微笑著打量了他一番。
江清月靦腆地笑了笑,伸手比劃了一下:“的確,起先風回姐姐還比我略高點呢!”
“長大了,越來越乖了?!比物L回又坐了回去,轉(zhuǎn)過頭,伸手拭去了眼角的一滴珠淚。
“風回姐姐,你怎么哭了?誰欺負你了?”
江清月在任風回對面坐下,有些手足無措。
“風太大,吹得眼睛發(fā)酸?!比物L回一雙美目瞟了眼江清月,垂睫道,“有你在,誰敢欺負我呢?”
“那是!”江清月拍拍胸脯,豪氣干云。不過觸及任風回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又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皮,道:“清兒長大了,能保護風回姐姐了!”
“乖!”任風回雙眼含波,一雙長睫抖了抖,又一滴剔透的淚珠落下。
“風回姐姐,肯定有什么事!你說出來,我能幫得上忙就幫,幫不上的話,你有個人聊聊心里也能好過些?!?p> 任風回眨了眨眼睛,道:“真沒什么事,說出來了你也不懂。”
“你剛夸我長大了!”
“清兒當然是長大了,都懂得關(guān)心姐姐了?!比物L回拉過江清月的手,放在自己手上比對,“連手掌都大了許多,快趕上你大哥了?!?p> 江清月神情有些緊張,被任風回握著的手密密地濡出汗來。他六神無主地東張西望一番,忽然道:“西樓叫我來找你,不如你同他說說,在我家一道吃了飯再走?”
“今日我是偷溜進來的,連江夫人都不曾拜會,怎么好意思吃飯?讓人說了出去,我們?nèi)渭业呐阂蔡恢邜u了!”任風回伸指刮了刮他鼻子,笑道,“方才還說長大了呢,仍是個顧前不顧后的毛頭小子!”
“母親才不計較這個!”江清月一張臉通紅,頭一偏躲過了任風回的調(diào)戲。他覺得渾身發(fā)熱,鼻翼處好似涂上了香脂一般,滑膩芬芳,久久不散。
“好了,逗你呢,急成這樣?!比物L回站起來挽著他,兩個人并肩走出水榭。紫陌見狀便走出樹影迎過去,喚了聲“二公子”。
江清月嚇了跳,見鬼似的從任風回身邊跳開。紫陌驚道:“二公子什么時候來的?我怎么都沒看見?姑娘眼睛怎么紅了?是不是二公子惹姑娘生氣了?”
“???”江清月見紫陌一臉的“就是你”的神態(tài),面色更是紅得如同滴血一般,“沒有,我是說我也沒看見你!風回姐姐是哭了,可不關(guān)我事!”
“好了,你這死丫頭,平白無故地逗清兒做什么!”任風回見江清月尷尬得語無倫次,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紫陌吐吐舌頭,嘻嘻笑道:“對不住,二公子,紫陌跟您鬧著玩呢!”
“無妨,無妨!”江清月急急同任風回道,“風回姐姐,西樓在外頭等著你呢,我就不送你了!”
話音剛落,紫陌便看到他飛奔而去,來時走得有多快,去時便有多快。
“唉,我看今日我是出門不順,接連遭人嫌棄?!比物L回惆悵地嘆了口氣。
“那倒未必,我看二公子啊,是真的人大心也大了?!?p> 任風回聽得愣了愣,啐了紫陌一口:“呸,胡說什么呢!”
話雖如此,她卻好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扶著紫陌的手一路走,一路笑。
夕陽投射在扶香池上,湖面泛著細碎的金光。任風回渾身沐浴在夕陽的金色中,身上深紫的襖裙如同金線織成,比湖面更輝煌燦爛。
“姑娘,怪不得每天求親的絡(luò)繹不絕,您這容貌,這氣度,天生就該是鶴立雞群的!”紫陌的眼中閃爍著由衷的敬慕。
任風回翹起嘴角微微一笑:“可惜,有些人雖然也是鶴,卻鐵了心只想做雞??!”
“那種不識抬舉之人,姑娘又何必浪費時間在他身上?”
任風回站在萃玉橋上,遠遠眺望相府后院的一片屋宇,心中掠過一絲不舍。她放不下江寒月,可是她更放不下入主這座府邸的機會。
“紫陌,你說人生是不是很難兩全?”她喃喃道。
紫陌站在任風回身后,她知道自己這時候應(yīng)該找出一個足夠有力的理由,讓她的主子義無反顧地放棄舊情,開始新的征途。
“京中高門子弟甚多,姑娘不試一下的話,怎么知道在旁人身上找不到兩全之法呢?”
任風回的眼睛忽然亮了亮,她想到了另一種“兩全”。
“好像有些道理,不過,我想試試別的法子?!彼央p臂緩緩張開,神采飛揚。夕陽下,發(fā)著光的她把那一片同樣發(fā)著光的琉璃屋頂,全都擁入了懷中。
那一片屋宇的東南角上,江寒月正在練字。院子中腳步聲啪嗒啪嗒,嘈雜而又紛亂,他緊皺著眉斥責了一聲:“二鯉,你非要這么吵鬧么!”
“大爺,不是我,是聽風院的荍兒姐姐來了。”
“我不是說過么,我練字的時候誰都不許打擾!”
“小的知道,可是荍兒姐姐不管,她非要進屋,我快攔不住了!”二鯉的聲音帶了哭腔,似乎江寒月再說一句,他便會哭了出來。
“大爺,雖說姨奶奶是奴婢一樣的身份,好歹也是您的生母。如今她重病在身,您真的忍心不聞不問嗎?”
江寒月把手中筆一扔,頭疼地托住了腦門。
“她的病什么時候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