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躡手躡腳躲在門后，只聽得奚茯苓用質(zhì)問的語氣說道：“......師父為何要改？”
“自然是為了太后早些能好。茯苓，你不相信師父嗎？”
“師父醫(yī)術(shù)精妙，徒兒望塵莫及，不敢輕易質(zhì)疑。可是茯苓相信師父，更相信醫(yī)典——這個方子不可能對太后有利！”
我心咯噔一下。聽來像是聞老堂主更改了奚茯苓給太后的藥方，兩人正在爭執(zhí)。小小的風寒，奚茯苓不可能出差錯，可是聞老堂主做什么要改？
“茯苓，你是回春堂將來的堂主，師父有什么話不瞞你。太后這個方子必須改，她不能好，你明白嗎？”
我駭然。是誰要置太后于死地？聞堂主是替誰動手，端王還是蜀王？
奚茯苓的聲音含著怒氣：“太后是我的病人，也是阿湘要我看顧的人，此事我絕不答應！”
接下來就是腳步聲、藥箱磕碰聲，我下意識后退幾步。門開了，奚茯苓面沉如水看著我。
“太后在等姑娘診脈?！辈恢醯模谵绍蜍呙媲拔铱偸怯X得膽怯。
聞老堂主看見是我，臉色一變。但他旋即又笑了，那笑容在我看來就有些森然：“時候不早了，公主，我想此刻你該去瞧瞧你父親?！?p> 即便剛剛過來沒有什么問題，可我實在擔心極了，還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端著空藥碗的宮人迎面走過來向我請安，我又驚又怖，連忙進殿。天子躺著，面色還是重病的灰敗，一走近就能嗅到腐朽的氣味。
他已經(jīng)很虛弱，睜眼瞧見我?guī)缀踉挾己茈y說，但很勉強笑了?！懊髦?.....”
我強忍著害怕坐在床沿，握住他勉力抬起的手。干枯如柴，他瘦的臉頰都凹陷，看起來又可憐又可怕?！暗！蔽覍嵲诓恢涝撜f什么。老堂主讓我來，是預知亦或是設(shè)計了天子的死，還是單純想要支開我？
可天子剛剛服藥，而今日輪值的醫(yī)官不知為何一個都不在，除了老堂主沒人知道天子喝了什么。他深深呼吸幾次，面色有些發(fā)紅。我以為是他被這厚重被褥壓著喘不過氣來，小心道：“爹爹要不要起來坐坐？”
天子輕輕搖頭。他喘勻了氣，道：“明珠，你要乖?！碧熳幽煤艽葠鄣难凵袂莆?。“爹本想給你找一個最好的兒郎作夫婿，給你建公主府，讓你永遠都高高興興的。可是爹要耽誤你了。”
國喪三年，不許婚娶。我明白天子大限已至，此刻是回光返照了?！暗f，我不要什么最好的兒郎！”
“也罷，明珠喜歡誰就是誰，好不好？只要你高興。你要聽你——”天子停頓了片刻，“聽你阿兄的話。爹吩咐過他了，不許他欺負你。你弟弟他還小，你要教導他?！?p> 我勉強道：“教導三弟是爹爹娘親的事，明珠不管。”
“你母親.....”天子幾乎是微不可查地嘆息，“她太好勝了。但太多事情，再算也贏不了?！边@話似有所指，我懷疑他對繼后的手段有所察覺，但也許是這些年的總結(jié)。到最后，他還是只拿“好勝”形容她。
“爹爹輸過嗎？”
“爹一輩子都在和你祖母賭氣，這次又輸了。你祖母看人比爹準?！碧熳酉肫鹗裁此频?，又說，“可誰都犯過錯。明珠，你上回摔壞了鎮(zhèn)紙，是不是？”他的臉色又陣陣發(fā)青，看上去喘氣更艱難了。
德昭說過要親自賠罪的，我原想不提，可是眼下不得不說：“我知錯了，下回再也不了。爹爹不要生氣。”
“不生氣。明珠，你乖乖的。”
“我一定聽話。”我?guī)缀跏青咧蹨I說。他的手還在我手里，可是我?guī)缀跄芮逦馗兄剿诼x開我。一個生命在我手里流逝。
他微微一笑，闔上了眼睛。內(nèi)侍跪下探了脈，突然跪下大哭起來：“陛下！”
我看著他平靜的面容。此時此刻，我不再覺得害怕。尊為天子，死時身邊沒有愛護半生的妻子，沒有生養(yǎng)撫育他的母親，沒有寄予厚望接替江山的兒子，沒有忠心耿耿的臣子，只有在一個月前還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終于和命運和解，接受自己和母親抗爭的最后一次失敗。
而他心心念念視作掌珠的女兒，還懷抱著對自由生活的向往，天真地設(shè)想著與父親的重逢。德昭沒有見到父親最后一面并親自訴說悔意，這將是她再也不能挽回的遺憾。
盔甲碰撞聲和整齊的腳步聲從隱隱約約到近在咫尺、迅速包圍大殿。門被大力推開，我?guī)缀跻獡臅@醒榻上人。繼后和蜀王走了進來，一小隊禁軍迅速涌入四處翻檢，我猜他們在找遺詔。
繼后居高臨下看著我?！氨菹埋{崩前是否告知你繼位于何人？”
這個語氣，絕不會是對著她的女兒。她早就已經(jīng)識破了我不是德昭，而我也自知絕無可能蒙騙過一個母親?！氨菹抡f傳位于端王?！蔽蚁氲顑?nèi)的禁軍能聽到。
繼后銳利的鳳眼瞇起，冷笑：“將德昭公主押回寢殿，不許任何人出入！繼續(xù)找，務必找出遺詔！”
我被困在了空無一人的華麗宮殿。簌簌和瑟瑟還在太后處等我回去，她們渾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自然也無從幫忙。門外，窗下，都是禁軍，我插翅難逃。
現(xiàn)在我能做的只有等。等真正手持遺詔的人出面，等端王召集群臣控制禁軍，等一切塵埃落定。太后喝下老堂主開的藥了嗎？奚茯苓聽到老堂主對我說的話以后，有沒有派人告訴衛(wèi)湘？聞老先生到底為了誰下手？他的動作和周老先生是否有關(guān)？先生又是怎么知道那位被抹去的皇子？還在金陵的阿翁，究竟要做什么？
這一個又一個的疑團縈繞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我想起公子來。月余未見，不知他情形如何。他曾說要來接我出去，那會是什么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