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湘讓我回去，我嘴上答應(yīng)著，可心里越隱約有個聲音叫我跟上。我照做了，躲在大堂的木柱后面瞧她與茶博士談話，然后很自然地轉(zhuǎn)向門口，對一位少年郎君含笑道：
“祁二公子來了？除夕安康?！?p> 那少年著銀紅華服，相貌不俗，瞧著卻失魂落魄。他見是衛(wèi)湘，勉強笑道：“衛(wèi)姑娘。除夕安康?！?p> 衛(wèi)湘并不問他從何處來，也不問他為何神情沮喪。她笑道：“青云樓的屠蘇酒一向有名，原來二公子也喜歡。只是獨酌不免冷清，且這里已經(jīng)沒有余座；我今日席上有周老先生，他素好酒，正愁我大兄三弟不擅飲而不能盡興。二公子可愿賞臉？”
聽到這里，我突然福至心靈——祁是國姓，行二的還能有誰？因此忙忙回到廂房同公子耳語：“是端王殿下?！?p> 公子微訝，低聲道：“今日宮宴，他怎會在此？”
“不知。大姑娘說周先生在這里，端王大約會來?！?p> 其實想想也能夠猜到端王為何宴席未散就出了宮。親爹不疼后娘不愛，大皇子早夭，他明明也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卻處處被蜀王壓上一頭；眼睜睜瞧著蜀王與帝后“一家人”其樂融融，心中不爽出來借酒消愁，也是尋常。且我瞧他身邊一個仆從也無，想必是縱馬而行，煩悶得很。
任誰在這種境地都會覺得如鯁在喉。我正唏噓著，衛(wèi)湘已經(jīng)引著端王上樓。周老先生微醺，瞇著眼受了端王一禮，笑道：“好，好。來，坐下喝酒。”
端王低聲道：“匆忙而行，未曾備禮。若擾了先生雅興，請先生莫怪祁二失禮唐突?！?p> “不妨事，人多熱鬧。怎么這個時辰一個人在外頭？和家里人鬧別扭了？”
端王一滯，捏著金杯的手指摩挲了兩下。他輕輕道：“父親說我處處不如三弟，也沒有容人之量，不能夠兄友弟恭。”
行二且不如行三，這話我聽著耳熟。但公子置若罔聞，依舊在與衛(wèi)澤談話。反而是衛(wèi)澤不夠?qū)Ｐ?，頻頻看向端王。
周先生呵呵笑道：“別人說什么就信什么，你還是年紀(jì)小。人的心都是偏的，你爹的話信不得。要這樣，我還能說你爹不如你大伯呢?！?p> 端王無奈道：“父親沒有兄弟，先生記錯了?！?p> 周先生手一攤：“你瞧，旁觀者清。不過這也說不準(zhǔn)，你怎知你沒有大伯？回去問問你祖母，也許還真有。”
端王因為這話頭的扭轉(zhuǎn)有些哭笑不得。不過見提起太后，他又失落起來。
“此番貿(mào)然離席，祖母一定很生氣?！?p> “小小年紀(jì)，想那么多？來，喝酒。”先生示意我斟酒，我笑道：“已經(jīng)第三壇了。先生還要再喝？”話說著，還是滿上。
周先生道：“好容易你家公子孝敬我一回，又是除夕，我還不痛痛快快喝幾壇？”
公子笑笑：“不妨事，先生高興就好。”
周先生招呼端王：“來，喝！今日是我這位好學(xué)生付酒錢，咱們只管喝個盡興！”
端王看向公子，笑道：“原來衛(wèi)小郎君是先生高足？真是年輕有為?！?p> 公子道：“謬贊，衛(wèi)三愧不敢當(dāng)?！?p> 衛(wèi)湘手里墊著帕子剝好一個柑橘，掰開分給席上眾人。端王道：“這樣的年紀(jì)能夠考過州試，已經(jīng)十分難得。將來興許能蟾宮折桂，也未可知。”
周先生道：“過年是該說些吉祥話兒。你若在家也知道嘴甜賣乖，也不至于這樣?！?p> 端王垂首：“我的確不如三弟討父親喜歡?！?p> “論巧言令色，你的確不如他。不過這也不是壞事，否則太后也不會偏愛你。我問你，今日祭拜過你母親沒有？”
“不曾?！倍送醯兔?，“她在時，父親從來想不起母親?！?p> “你這樣，明日進(jìn)宮前先把眼睛揉揉紅，只說瞧見了什么，觸景生情，提醒提醒你老子還有個發(fā)妻。有個兄弟不記得，難道老婆也不記得？”聽這措辭，顯然先生喝的有點多。
但好歹是為自己出主意，端王道：“祁二知道了，多謝先生教導(dǎo)?！彼D了頓，又道，“可是父親的確沒有兄長，家譜太廟從未記載。先生醉了，今后莫要再說?！?p> 周先生笑笑。“我的確是醉了。”
年節(jié)過后，轉(zhuǎn)眼就到二月。公子要去參加省試，還是三日不能回家。我一面給自己打氣說公子必定能中，一面又擔(dān)心萬一不中豈不是白費這半年衛(wèi)湘苦心。一顆心七上八下只是懸著，我六神無主坐立不安。
公子不在，杏兒提議說把房內(nèi)陳設(shè)好好清掃更換?？晌一瓴皇厣岬搅诵觾憾俭@奇的地步。
“姐姐動那個花樽做什么？”
“放在這里做什么？公子又不喜歡花?！蔽艺f。
“可方才姐姐還說這花樽和筆洗顏色相近，擺在一處好看才要我放那兒?！毙觾涸尞?。
我訕訕地放下，又去扣那鏡袱：“怎么掀了一半沒放下？”
杏兒抿嘴而笑：“我不知道，姐姐別問我。”
我這才想起是我說要換一換鏡袱，結(jié)果摘了一半就去研究窗紗舊了要換。我紅了臉，道：“今兒不知怎么了，顧前不顧后的?！?p> 杏兒故意笑道：“姐姐的心不在這里，自然顧不得這里的事?！?p> 我辯無可辯，只好道：“你的嘴厲害，我說不過你?！?p> “公子一向說姐姐不饒人，原來姐姐也有說不過人的時候？”她說完笑著跑了。
我站在窗前看院子里的竹。等公子回來，就該吃春筍了。
公子出了考場照例先是沐浴更衣，用過飯后小睡了一會兒，給姑蘇府里寫信。他抬頭時注意到陳設(shè)的變動，笑道：“我不在家時你們做了這些？”
杏兒倒了茶，笑道：“我是專心收拾屋子，可姐姐的魂兒都不在這，茶飯不思的，我也不知她做了些什么。噢，有句詩是怎么念的？曉看天色暮看云——”
我正添香，聞言忙道：“又胡說！”
公子抬頭看我，滿眼笑意：“她不過是念了句詩，你臉紅什么？”
我連忙摸臉，又去照鏡子，見暫無異樣，道：“公子又詐我！”
公子笑道：“噢，方才我看錯了。不過你現(xiàn)在的確臉紅。”
我心道這屋里是待不下去了。“我去澆花。”
杏兒道：“早上澆過了，姐姐又忘了？”
我只當(dāng)沒聽見，恨不得奪門而出。匆忙之間，差點還被門檻絆了一下：“噯呀！”又埋怨道：“這門檻怎么這么高！”
公子不知何時也走了出來，含笑道：“明日叫人拆了，好不好？”
我頭也不回跑了。
好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