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粗劣城池,數(shù)座粗劣石堡,粗劣到不能用城、堡來稱呼僅僅只是石堆堆徹的圍子,可就是如此簡陋石堆斷絕了數(shù)萬人的希望。
桓宣看著眼前一堆頭顱,有他的司馬、長史、書吏……有乞活軍大大小小乞帥頭顱,滿是石灰的灰白眼中流露著不甘、憤怒、絕望……猶如此時手腳顫抖的老人。
“噗……”
一口鮮血噴出,手指遙遙指向站在石堆上披甲馮勉。
“狗……狗賊——”
“噗……”
又一口鮮血噴出。
馮勉遠遠看著白發(fā)老人噴血摔倒,看著無數(shù)人悲憤欲絕,嘴角微微上翹,臉上卻露出一陣無奈惋惜。
“桓將軍——”
“莫要怪本將軍心狠,本將軍也是無可奈何,你的人殺了乞活軍上下上百乞帥,俺若不如此,逃入漢中的數(shù)萬漢民也會被并州大軍屠戮一空——”
“石虎大王堵住了后路,漢中前后左右都是石虎大王的兵馬,益州又堵住了劍門,俺也是無可奈何——”
“將軍——”
“向西——”
“向西逃去西涼——”
“若讓并州知道朝廷砍了漢中大小乞帥腦袋,會拼命的——”
“莫向東,向西逃——”
……
“狗賊……狗賊——”
“噗……”
馮勉當著無數(shù)人大聲呼喊,手指卻不住指向西方,桓宣再次口吐鮮血,手指遙遙指向馮勉……
“殺……殺死狗賊……”
無數(shù)晉軍悲憤欲絕,投靠的關中各土堡豪強,各逃難流民首領卻轉(zhuǎn)身就走。
張琚想也未想,大手一揮,仰天怒吼。
“走——”
“向西……快走——”
“你們想干什么——”
一晉將突然攔在張琚身前怒吼,張琚比他還要憤怒爆吼。
“干什么?干什么——”
“你他娘地沒看到?”
張琚指著阻住退路的馮勉暴怒狂吼。
“那該死的混蛋阻住去路——”
“身后四萬趙軍殺來了——”
張琚一把將人推開,按刀就走,怒吼道:“都走,一群蠢貨,自己后路竟他娘地丟給如此混蛋,向西,向西逃!”
“向西……向西逃……逃不掉的……”
桓宣顫顫巍巍站起,看向所有惱怒將領,強壓心中憤懣憋屈。
“只有……只有打通此處道路,咱們……咱們才能活下去,向西……向西有更多胡人,西涼……西涼兵已經(jīng)……已經(jīng)退去了……咱們沒有……沒有足夠糧食逃出……逃出千里……”
桓宣心下后悔異常,后悔讓眼前反復小人入主漢中,后悔逼迫西涼人離開,后悔未有注意到身后被人截斷退路,后悔……無盡后悔……
張琚等人恨不得一刀砍死了眼前可惡老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絲毫退路。
“混蛋……混蛋——”
張琚仰天爆吼,絕望,無盡憤怒、絕望徘徊在心頭。
“殺——”
“殺了他們——”
數(shù)萬大軍臨死前的憤怒極為恐怖,無窮無盡沖上極其簡陋的城、堡,馮勉大驚,仰天怒吼。
“想活命就堵住他們——”
“他們不死,咱們所有人就要被砍了腦袋——”
“殺——”
兩股漢民絕望沖撞廝殺,喊殺聲聲震數(shù)里,鮮血橫飛,用刀刃劈砍,石頭狂砸,如同瘋狗相互摟抱撕咬……
慘烈廝殺,一次次激烈碰撞,更加絕望的晉軍占據(jù)了上風,馮勉瘋狂怒吼,一刀刀將人砍殺,無論如何瘋狂嘶吼,集結了五萬青壯兵馬也未能抵擋三萬決死晉軍,一步步后退,眼看著就要崩潰時,身后傳來震天戰(zhàn)鼓,刺天號角。
“咚咚咚……”
“嗚嗚嗚……”
……
“殺!”
殺光他們——
石韜憤怒爆吼,拔刀狠狠砍向正在激烈碰撞廝殺人群。
“援軍來了——”
“殺——”
“殺光他們——”
馮勉瘋狂劈砍,瘋狂怒吼。
“狗賊……殺死狗賊——”
桓宣奮力推開攙扶自己的親衛(wèi),手無寸鐵爬向正瘋狂劈砍自己兵卒的馮勉,看到這一幕,無數(shù)晉軍凄厲仰頭嘶吼。
“殺狗賊——”
“殺死他——”
數(shù)萬晉軍沒有回頭,沒有理會毫無軍陣威嚴的潮水涌上來的趙軍,再一次爆發(fā)無盡絕望嘶吼。
“殺——”
“殺——”
“殺狗賊——”
……
人間地獄,數(shù)萬晉軍被兩軍夾在中間,數(shù)萬晉軍只是拼死向前,直到……直到堵在前面的軍卒恐懼,再也無力阻攔……
“殺——”
“殺——”
十萬人的瘋狂怒吼,狹窄谷口一層又一層尸體,無盡鮮血讓人滑倒,無數(shù)人哀嚎栽倒再也無法起身……
馮勉恐懼了,在自己身后軍卒崩潰逃跑的那一刻,他恐懼了,終于不再猙獰瘋狂揮舞刀槍箭矢,瘋狂向后奔逃,如同閘口放水,怒濤瘋狂咆哮奔流,碾壓著眼前一切活著的生靈。
“殺——”
“殺殺殺——”
石韜瘋狂揮舞戰(zhàn)刀,瘋狂驅(qū)趕無盡生靈加入怒吼咆哮生靈洪流。
從卯時殺到戌時,從日出殺到日落,殺到伸手不見五指……
戰(zhàn)場凄厲喊殺聲已經(jīng)不見,震天戰(zhàn)鼓催戰(zhàn)已熄,馮勉逃了沒影,桓宣灰白眼睛無力仰望蒼天,嘶吼了半日的石韜一碗又一碗清水往肚里傾倒,欲要澆滅喉嚨中燃燒火焰……
石韜很是不喜濃重令人作嘔血腥,五六月的天氣讓人絕望,盡管身處山谷之中,燥熱的空氣還是讓僅僅只是一日的尸體散發(fā)著濃重臭氣。
張舉、李農(nóng)被人攙扶著爬上巨石,向捂住了口鼻的石韜抱拳一禮。
“五王子,傷亡將士已經(jīng)點驗了出來,我軍一共死傷五千……”
“這么多?”
石韜一臉不可思議看著眼前老頭,皺眉道:“這不可能吧,咱們是追著那些賊人砍殺的,怎么可能死傷了這么多?”
張舉心下一嘆,無奈說道:“場面太過混亂,那些賊人如同發(fā)了瘋一般,即使肚子破開了,腸子流淌了一地,也還揮刀劈砍,沖的太急,很多軍卒都是被這樣的傷兵殺死的?!?p> 李農(nóng)心下嘆氣一聲,說道:“五王子,晉軍瘋了,他們只是拼死與漢中兵卒廝殺,如此之下,我軍尚還死傷五千之多,臣以為明日我軍可以暫歇一日,此處斬首之人已有三萬之多,賊首也已用石灰妥善腌制,無需繼續(xù)緊緊逼迫。”
石韜眉頭緊皺,頗有些不悅,張舉忙說道:“五王子可能誤會了大司空意思,今日五王子也是見了晉軍的瘋狂,今日他們只是拼死與阻住去路的馮勉廝殺,我軍尚還損失數(shù)千之多,若他們轉(zhuǎn)身與我軍拼命,勢必傷亡極大,我軍與他們拉開一日距離,讓他們與馮勉繼續(xù)拼命,等到兩軍拼殺殆盡時,我軍不傷一卒,可滅兩軍,甚至可乘勢得了益州亦是不一定?!?p> 一聽到得了“益州”兩字,石韜很是點頭,說道:“張?zhí)舅圆诲e,反正斬首也差不多了,讓他們狗咬狗也是不錯。”
李農(nóng)、張舉兩人關系頗好,張家權勢在鄴城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是早先年跟隨石勒創(chuàng)業(yè)中“張噎仆、張越”兩人兄弟、子侄一脈,李農(nóng)憑借著乞活軍首領的名號,自也不算太差。
與石韜交待了些事情后,兩人下了巨石,李農(nóng)才搖頭說道:“瀕死之人不能太過逼迫,繩索稍微松上一些,才更易擊散敵軍士氣啊~”
張舉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你這老兒倒是精于此術,不過在老夫看來,最先喪失了士氣之人卻是那個馮勉,扯開一日之距離,恐怕就不是一日之遙了,若繼續(xù)緊逼追殺,或許還可全部殺死了他們,松一松……人就逃了沒影了啊~”
張舉突然露出怪異神色,笑道:“你這老兒不會是刻意想要放他們跑了吧?”
“你……算了,與你這老兒置氣也無意味。逃是逃不掉的,又能逃去哪里?不給他們多余時間,即使那馮勉害怕恐懼不做抵擋,沒有足夠糧食……除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將要說出的話語猛然一頓,張舉見他如此,一陣苦笑搖頭。
“晉軍就算活了下來,也是十不存一,那馮勉又當如何?真的讓他留在此處?”
“留在漢中?雖他今日反叛了江東建康,今后也只能依附我趙軍,可那又如何?如此惡犬最好還是留在身邊咬人為好,留在漢中趴伏……誰又能知道,惡犬何時就能咬了你我?”
“說的也對,關中這么一陣亂騰,人丁稀薄了不少,逃入漢中的,正好可以拿來當做奴隸耕田。”張舉不置可否一笑。
兩人隨意說著,二十里外谷道中,無數(shù)人低頭不已,本有數(shù)萬的晉軍,僅一日之戰(zhàn),剩余者不足八千,八千人人帶傷殘卒。
張先也不去理會如同死人的一干晉將,大步來到張琚身邊坐下,說道:“大哥,咱們接下來要去哪里,真的一路前往襄陽?”
張先開口,十余名晉將抬頭看來,張琚抬手扔出手中小石子,不冷不淡道:“前往襄陽?漢中乞帥們是投了建康,可卻全他娘地被建康人砍了腦袋……”
“不是朝廷!是那該死的狗賊!”
冰冷聲音從左邊傳來,雖伸手不見五指看不清人,聽著聲音,張琚、張先兩兄弟還是知道是誰。
“趙將軍,在心里騙騙自個就可以了,漢中那些人手里有五千兵馬,若沒建康示意,他們會如此輕易被人砍了腦袋?西涼人若老老實實來了桓將軍軍營,恐怕也會被砍去了腦袋吧?”
張先撓了撓頭,搖頭說道:“大哥,俺覺得不會,西涼王又沒來了關中,就算砍了腦袋,也該是將西涼王腦袋一并砍去才成?!?p> “你……”
張琚一瞪眼,卻發(fā)現(xiàn)黑暗中也瞪不了自家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