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短身打扮,穿著草鞋的雙腳滿是泥土灰塵,枯瘦大手遮在眉心,老人手持木锨仰頭,細細觀察天空中出現(xiàn)的一道濃重黑云,看著黑云蔓延而來,嘴角咂巴幾下,看向不遠處坐在大樹下逗弄螞蟻的兒子。
“三娃,趕緊將晾曬的糧食收了,天要下雨了。”
“阿爺,哪來的雨啊,這天……”
“少廢話,阿爺讓你咋整你就咋整,整日想著當兵……也不看看七郎的娘哭的多慘……”
三娃不敢忤逆老人,起身拿著木锨抖動晾曬了的糧食,聽著老人嘴里的嘮叨,初時并未出言辯駁,直到被嘮叨煩了,才低聲嘀咕……
“該誰死誰死,大都督領著這么多兵,還能都死了干凈?”
“你這傻娃子……”
“阿爺,俺不傻!若俺當了兵,大王也不讓俺家出糧、出車了,這才剛收了糧,還有大半年沒過呢,下半年,大王若再征糧征丁,俺們咋整?”
老人瞪眼,看著兒子的倔強,又是深深一嘆。
“若非僅剩了娃你一個,阿爺也不阻了你……行了,別瞎琢磨了,大都督不會再征糧……嗯?”
老人神情陡然凝固,剎那間蒼白若死,一臉驚恐大叫。
“娃,快,快逃!”
“向東,快向東逃——”
老人驚恐大吼,丟下木锨就要拉扯兒子向東奔逃,三娃一陣錯愕。
“阿爺,怎么了?”
“快逃!敵襲……敵襲——”
老人驚恐,三娃錯愕,枋頭也能有敵襲?就待開口,腳下震動傳來,不由轉頭看向南方,一道黑線,漫天煙塵滾滾而來。
三娃沒有阿爺那般驚慌失措,大手遮住眉心眺望,嘴里卻不怎么在意。
“阿爺,咱們這是枋頭,哪個不開眼的敢來敵襲,定是大都督回來了?!?p> “逃——”
老人大恐,拉著兒子手臂就走,可他畢竟年歲已老,又怎能拉得動正當年的兒子?
大急!
“大都督在西,這些人是從南而來……敵襲——”
漫天煙塵卷起,從軍多年的老人,看到漫天煙塵,仿佛隱隱看到了煙塵中彌漫的滔天殺意,額頭豆大汗珠砸落在地,黑線越來越清晰,如同潮水鐵騎揮舞馬刀涌來……
“嗚哈……嗚哈……”
草原追趕牛羊般怪叫滾滾涌來,三娃終于發(fā)覺了生死危機,想也未想,拖著年老阿爺向東狂奔。
“轟轟轟……”
大地震顫,幾道箭矢閃過,地上多了兩具無聲無息尸體。
“殺——”
“不留俘虜——”
“不留俘虜——”
……
石大力臉上猙獰可怖,在這一刻,遭受諸多委屈的南苑衛(wèi),徹底展現(xiàn)了他們本就殘忍狂暴本性,馬刀揮舞,鮮血飚射,呼嘯而過,地上多了一地死尸。
沒有步兵般齊整軍陣,毫無整合軍隊本還有的謹慎,一往無前,如同大海中的驚濤駭浪,數(shù)千騎,寬達數(shù)里巨浪,一往無前碾壓眼前任何一切,沒人回頭返身,盡情發(fā)泄數(shù)月來胸中憋屈、憤怒,吞噬眼前可以吞噬一切……
二十萬胡兵的枋頭,從無任何人敢冒犯觸摸,所立村寨與東面河對岸的漢民流民戍堡不同,狂妄自大的他們根本不屑使用怯懦漢民土堡。
數(shù)千騎,快馬疾馳,一日可百里,數(shù)千騎無任何保留,全都狂踢戰(zhàn)馬揮舞馬刀,所過之處,地上只留下無數(shù)血腥。
一具具尸體,一處處燃燒大火草屋,凄厲慘叫、哀嚎此起彼伏,驚天動地,數(shù)里外河對岸漢民大營大驚,石閔領千騎立于河岸,看著無數(shù)煙火向北蔓延,腳下震動越來越微弱,眉頭卻更加緊皺。
“大將軍,是否出兵相助?”
呂護看了眼高崇,低聲說道:“枋頭兵馬太盛,遭受損失越多對咱們越是有利。并州驟然襲擊下,任誰也想不到這種事情,先確保我軍安危也算正常,再說我軍與苻都督大營隔河而望,若我軍過河時遭遇敵軍襲擊……”
石閔手掌抬起,高崇、呂護兩人頭顱微低后退,數(shù)十將領看著漫天大火一路向北,紛紛搖頭,他們知道,這種快馬奔馳,就算隨后追殺也無法追趕的上。
“報!”
“報大將軍,來敵一共五千騎!”
石閔神色不動,心下卻是一陣波瀾,整個乞活軍也沒有五千騎,想不到那個從未讓自己看得上的小子,手中竟有如此之多胡騎。
高崇皺眉道:“并州小子還是輕敵了些,若可稍晚些,等五千虎牙衛(wèi)北上后,或許亂竄之下尚還可活,此時卻極為兇險?!?p> 眾人一陣沉默……
石閔面無表情說道:“雖魯莽,膽量卻非你們可比?!?p> 眾人相視苦笑,知道他性子剛強霸道,喜歡剛烈勇士,可那從未見過面的小子也太能整事了,這才多久,整個大趙國別的事兒沒做,全盯著他了,如今更好,竟然直接搶人掀桌子,直接造反了!
想到“造反”兩字,一干將領全搖頭苦笑,剛烈一言不合即開打又如何?難道還能真的擊敗了此時的大趙國?
呂護皺眉說道:“并州小子確實有些本事,短短時日內吞下并州,將所有人丁全部遷入太原、大同兩郡,廝殺了兩三個月,名下收攏看押胡民也未有反叛,著實讓人不解?!?p> 大將蔣干皺眉道:“或許……與祁縣干系更大些?!?p> “哦?蔣二哥,這是為何?”張溫一臉不解。
見石閔也看了過來,蔣干細細揣摩后,說道:“咱們也都知道了祁縣‘一成之賦’,大王每每用兵南北,又要修建宮室,加征民賦頗多,百姓羨慕一成賦稅也在其理。”
“胡人肆虐中原,每每殘暴屠民,但并州之卒卻以《十七律五十四斬》為軍規(guī)軍紀,聽聞那小子軍法最是嚴厲,胡人亦不敢稍有觸法犯律?!?p> “《十七律五十四斬》約束胡人任意胡為,‘一成賦稅’寬待其下之民,領萬民夜行,三千河東精銳夜襲之下尚全軍覆沒,其后王霸圍攻祁縣老弱,又有兵奪大同郡之舉,雖那小子入并州不久,已是令人畏懼,已有‘恩威并施’之意,并州上下臣服也算在理。”
眾將沉默……
石閔點頭說道:“此次劫難他若不死,澠池乞活軍……本將軍認下了。”
說罷,石閔翻身上馬,一干將領見此,紛紛翻身上馬,千騎轉而向北,身后數(shù)千衣衫襤褸轟隆隆向北而走。
五千騎自南而北,如同颶風狂卷整個枋頭數(shù)十近百村寨,馬不停蹄一路向北,直逼天下之心——鄴城。
太快了,五千騎根本沒有給了他人多少反應時間,等到探子沖入太武殿時,五千騎已經殺到了鄴城百里外,僅一兩日即可殺到鄴城之下,石虎大驚,大司空李農領五千虎牙衛(wèi)、三萬鄴城禁軍出城迎敵。
石虎、苻洪幾乎是同時得到的消息,苻洪大怒,領五千騎轉身圍堵亂竄五千騎。
苻洪、李農一左一右南下圍堵,正一頭沖向李農的五千騎,突然轉向向西,徑直沖向剛鉆出山谷的苻洪五千騎。
李農得到探子回報后,立即折而向西,三萬五千步騎尚未走出二十里,南方再次傳來急訊,又一支五千騎狂掃硝煙未熄的枋頭。
一萬騎的出現(xiàn),李農大驚,忙停住腳步,唯恐背后遭受襲擊,同時傳訊暴怒的苻洪。
“混蛋……混蛋——”
聽著主簿程樸念著信件,苻洪一把搶過撕了個粉碎,雙眼赤紅一片。
程樸神情慌亂,急切道:“大都督,此時不是報仇之時啊!”
程樸慌亂,一前一后,兩支五千騎全將戰(zhàn)刀指向了他們,僅五千騎的他們,面對兩倍于己的騎卒,縱然勝了,一戰(zhàn)后,苻家也算是完了。
道弘王猛心下震驚,沒想到那該死的失敗品竟有萬騎,再顧不得其他,忙抱拳正色道:“大都督,此時絕不可意氣用事,大司空有三萬禁軍、五千虎牙衛(wèi),忍下了一時,只要咱們咬住了那該死混蛋的尾巴,這些該死的耗子……絕對無法再次逃脫!”
“呼呼……”
“走——”
苻洪仰天怒吼,提馬狠狠鞭打數(shù)下,迎著三萬五千鄴城部狂奔,王猛、程樸相視,齊齊踢馬狂奔跟隨……
“報——”
探子翻身下馬,半跪于地抱拳。
“報旗帥,枋頭部轉而向東!”
“轉而向東?”
“是!”
得到肯定答復,石大力卻咧嘴笑了,看向司馬劉未笑道:“看樣子,苻大都督是真的老了,竟不敢與咱們一戰(zhàn)?!?p> “傳令全軍休息一日,等待馬旗帥、大帥與我部匯合?!?p> “諾!”
劉未微笑搖頭,他們與身后三十里的馬峒右旗是脫了節(jié)的,枋頭不是沒有一戰(zhàn)的機會,最終卻選擇了轉向避戰(zhàn),心下也是感慨不斷。
五千枋頭氐族胡騎轉折而向東,狂奔一日的石大力也覺得有些吃不消,五千騎暫停腳步停歇,身后馬峒正向他們狂奔而來,而又一隊瘋狂鞭抽戰(zhàn)馬探子沖入李農大營。
“報——”
“報將軍,枋頭再次遭受敵襲,此次來敵六千!”
剛剛進入李農大營的石閔霍然驚起,一臉難以置信看著跪地探子。
“六千騎,可否屬實?”
探子忙抱拳道:“回大將軍,屬實!是大同敵將頭領六千披甲騎!”
“什么?”
虎牙衛(wèi)都尉石寧猛然站起。
“六千披甲騎?”
“這怎么可能,他們怎么可能會有如此之多披甲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