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炮隆隆,鑼鼓聲聲。一擔擔一抬抬朱漆妝奩,迤邐出一片絢爛。
花轎晃晃悠悠穿城而過,行了約半個時辰,終于到達李府。一時府門大開,府里細樂相迎,十二對宮燈分兩排領(lǐng)著大轎進門。
儐相請了新人下轎,吳岫云如提線木偶一般,由著喜娘攙著跨火盆過馬鞍。
到了堂上,又遵儐相贊禮叩首跪拜。新郎缺席,只由李三郎貼身侍女手捧新郎喜服成禮。吳岫云暗松一口氣,還好不是像電視劇里放的一樣,和大公雞拜堂。
因著是沖喜,李府遍請賓客,大擺宴席,只盼這烈火烹油般的熱鬧能沖一沖府里的晦氣。
此時,堂上觀禮的人挨肩迭背。禮成后,新人由兩個手執(zhí)龍鳳喜燭的小童引著入新房。那些個愛瞧熱鬧的年輕小媳婦,皆呼朋引伴、語笑喧闐地擠挨著往洞房里湊。
尚書夫人周氏坐在堂上受了禮,眼見這一幕歡騰景象,半是欣悅半是憂戚。嘆息一聲道:“由著他們?nèi)ヴ[吧!鬧得越歡越好。把哥兒姐兒們都叫上,小孩子身上陽氣重,鬧一鬧……或許能醒過來也未可知。”
一旁的尚書老爺李崇禮張了張嘴,終究是未發(fā)一語,搖搖頭起身回了書房。
一眾人在新房里坐的坐站的站,一雙雙眼睛都往新人身上瞧。喜床上帳幔低垂,將床上躺著的新郎倌遮得嚴嚴實實。
榻上坐著的新娘雙手放在膝上,腰背挺得直直。身旁依次站著喜娘和兩個小丫鬟,俱是含笑垂眸雙手交疊,看上去倒是十分規(guī)矩妥帖。
新娘坐定沒一會兒,又有一位全福媽媽手持玉如意來揭蓋頭。一時間,眾人都靜了下來,一眼不錯的盯著即將展露出來的面容。
但見她:巴掌大的小臉,五官也都小巧平淡。臉上未曾敷粉涂面脂,看上去十分寡淡。倒是那一雙眼睛還算出彩,水汪汪的像似斂著一泓秋水,在喜燭的印襯下閃著盈盈水光。
大人們倒還算沉得住氣,略略打量了一陣便收回目光。眼里的訝異輕視、失望不屑都一晃而過,臉上只留下端莊得體的笑影。
那些孩子大多是十歲以下的年紀,正是頑皮的時候。一個個目光炯炯地盯著她看,瞧夠了又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
“這個姐姐就是三嬸嗎?不知她和大姐姐哪個大些?”說話的是個個頭最小的小男孩,約莫只有兩三歲。圓圓臉,星星眼十分可愛。
“胡說,嬸嬸是嬸嬸,大姐是大姐,怎么能混為一談呢!”八九歲的瑾哥兒,學著大人模樣板起臉來訓起了弟弟。
那小男孩嘴巴扁了扁,眼看要哭出聲來,一旁的大姐兒李玉蓮忙把他扯到懷里,“琪哥兒,一會兒大姐帶你去瞧小鹿好不好?”
“好!”
“那咱們先乖乖的在這里待一會兒,大姐給你一塊膠牙糖?!?p> “好?!?p> “我也要。”“我也要?!薄拔乙惨??!?p> “好,也給梅姐兒一塊。給妙兒一塊。呀,沒有了,大姐叫人去拿好不好?!?p> “不好,大姐不疼蘭兒,嗚嗚嗚……”
孩子們鬧成一團,注意力都從新娘子身上轉(zhuǎn)到了糖糕上。引得大人們啼笑皆非。
“我這里有,桃兒去取些來?!眳轻对七m時開口解圍。
不管怎樣,這個婚禮是她前世今生頭一回,喜糖還是要有的。所以,昨天她就讓徐姚氏照她的方法特制了一些牛乳糖、葡萄汁糖、桔汁糖和話梅糖。誰料還真派上了用場。
桃兒依言取來食盒,打開蓋子。但見那紅木鑲螺鈿寶盒里,堆著滿滿的糖果。紅的白的紫的黃的,個個晶瑩潤澤,甜香馥馥。
孩子們哪里見過這么好看的糖果。全都歡呼雀躍地上前來爭搶,連看上去少年老成的瑾哥兒,都忍不住拈了一顆牛乳糖含在嘴里。
吳岫云身處這般喧騰熱鬧的景象之中,卻又仿佛置身事外。望著這樣一群鮮活生動的古人,吳岫云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全無一絲慌亂羞怯。
她知道自己現(xiàn)在這副面容實在稱不上美,只勉強算是清秀。瘦弱得沒有料的小身板,遠及不上之前的飽滿健美。就連臉蛋都沒有上一世的紅潤。可她全然不在乎,依舊大大方方地直視眾人。
她沒有什么可以顧忌的,長得美不美對她來說沒有任何影響。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贊美,不需要任何長輩的認可,更不需要夫君的疼惜寵愛。
她只想做自己。
吳岫云坦然地和每一道目光接觸,微笑著和每一個人點頭示意。態(tài)度官方周到而又帶著一分淡淡的疏離。仿佛她面對的,是酒店前臺辦理入住的客人,而不是來賀她新婚的親朋。
而她這般舉止神態(tài)落在他人眼里,倒覺她落落大方、穩(wěn)重嫻雅,頗有些大家閨秀的氣派。于是就有些覺得對脾氣的夫人奶奶,便你一言我一句地拿她逗起趣來。
“呦,新娘子怎么竟一點都不害怕呢!想當年……我可是比不上?!闭f話的卻是一位身穿蜜合色直領(lǐng)小襖,玫瑰紫馬面裙,圓臉彎月眼的年輕媳婦子。見吳曉云望過來反而笑意更盛,一雙眼睛彎成一對新月。
“是呀是呀,要是我,可笑不出。”一個嬌嬌俏俏的,還一團孩子氣的小媳婦羞怯怯地接了話茬。見眾人看過來,又不好意思地垂下頭玩起手中的帕子。
一旁身穿青碧衣裙,年紀稍長的少婦噗嗤一笑,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呀你,去年你成婚我就在一旁。你何止笑不出,連話都說不出口,只一個勁地打嗝,唬得喜娘一氣地喂你喝茶。”
“哎呀!嫂嫂你取笑我!”小媳婦羞得執(zhí)帕掩面,引得眾人哄堂大笑,差點沒把新房的屋頂給掀翻。
“哈哈哈,新娘子莫怪,她小孩子心性,和你鬧著玩呢!她是我那小叔的婆娘。日后她若欺負了你,你只管告訴我。姐姐一定替你教訓她?!?p> “原來是大姐,弟妹見過大姐。”吳岫云起身福了福。想來這位便是嫁到國公府的李家嫡長女,潘李氏李錦華。看上去她倒是個爽朗不拘細行的妙人。
“弟妹果然是大家風范,絲毫不怯場。才剛見面就討得了大姑子的歡心。倒讓我和大嫂白擔心了?!眰髡f中不好惹的李府二奶奶鄧丹若終于開口了。
吳岫云早聽聞她容色秾麗,好似神仙妃子。相傳,李府二爺還曾賦詩贊嘆,夸她“榴花照人眼,風流意不盡?!苯袢找灰姽幻逼鋵崱?p> 但見她雪膚紅唇,艷光四射。頭上戴著金絲八寶珠髻,綰著鸞鳥銜珠釵。身上穿鵝黃底滿地撒花對襟襖,下著海棠紅彩繡芙蓉團花羅裙。
通身的錦繡珠翠不顯艷俗,反襯得她越發(fā)鮮妍明麗。此時雖嘴角輕勾,一雙狹長的鳳眼里,卻是毫不掩飾的嘲諷與蔑視。
“想必這位便是二嫂了,恕我眼拙未能認出,失禮了。”吳岫云不以為忤,客氣地起身見禮。
她能怎么辦,這類人攻擊性忒強。常常是遇弱則強,遇強更強,和她對上還怎么脫身?吳岫云想想都覺得麻煩。她決定,在沒有被觸犯到根本利益之前,盡量不和她發(fā)生沖突。
“呀!你竟連她都不識得,果然是你孤陋寡聞了。她可是咱們?nèi)┏嵌紨?shù)得上的潑皮,人稱金剛菩薩。內(nèi)秉風雷之性,卻又生得菩薩一般的朱唇玉面。日后見天在一處,你就知道她的厲害了。”大姑奶奶李錦華,平日里也是個嘴上不饒人的主,此刻又忍不住出言揶揄道。
“好??!大姑子有了可心的弟妹,就覺著我這個二嫂討嫌了。今日我便充個嫂子的款兒教訓教訓你,看你以后還敢不敢沒大沒小的編排我?!编嚨と翥y牙一咬柳眉一豎,當真支著手要來扯她面皮。
“二嫂饒命啊,大嫂救我?!崩铄\華忙一手捂臉,一手去拽身后一位身穿綠地織金纏枝花緞襖,著墨綠緞子馬面裙的婦人,想來那位便是大奶奶謝韞。
謝韞抿唇一笑,開口道:“二弟妹便饒過她這一回吧,別把孩子給嚇著?!?p> 李錦華懷里靠著的小女孩抬起頭,回身調(diào)皮地笑道:“大舅母,妙兒一點都不怕呢。二舅母是在和我母親鬧著玩呢!”
鄧丹若輕輕捏了捏女孩的小臉,滿意地點點頭,“還是我們妙兒懂事,沒枉我多疼你些。”
李錦華低頭一看,女兒正咬著帕子吃吃地笑呢。當下也忍不住嗤的一聲笑,點了點她的額頭笑罵道:“你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憨貨,老娘上馬一提金,下馬一提銀的供著你,倒讓你二舅母仨瓜兩棗就給收買了?!?p> 眾人又笑作一團。吳岫云看了一回熱鬧,心里頗有些意外和觸動。真想不到原來古人是這么有趣,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她這個見多識廣的現(xiàn)代人倒顯得又俗又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