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當歸
那朱仙鎮(zhèn)因是戰(zhàn)國魏公子上賓朱亥故里得名,就在開封城西南只四五十里,駱玉書縱馬馳了大半個時辰便達。該處地臨汴水,頗得舟楫之便,宋時便是享譽全國的名鎮(zhèn)。元朝黃河水患頻發(fā),治河名臣賈魯鑿沉船堵決,又南引密縣之水至此折經商水縣入淮,朱仙鎮(zhèn)漕運復振,日泊大小船只數百,一派繁盛景象不下開封府城,豫人便冠此運河名曰賈魯河。賈魯河在鎮(zhèn)中橫貫而過,瀲滟的水波倒映出兩岸綠樹青瓦,但見沿河攤販、賣藝、算卦者甚眾,確是熱鬧非凡。鎮(zhèn)上又興木版年畫,家家戶戶扇扉上皆貼滿各式各樣的灶君門神,勾勒古樸而用色渾厚,街巷上一眼望去極是斑斕。
駱玉書想起南宋紹興年間岳飛在此大破金兀術,卻被高宗一日之內十二道金牌勒令班師,終遭奸臣秦檜陷害,于風波亭自鴆而亡,不由得頗多感慨。他向一位本地服色的老者打聽管墨桐的下落,那老者一指道:“你尋管郎中么?沿河一直往西走,在馬家豆腐店門口擺攤的便是了?!?p> 駱玉書按他所指方向走了約半炷香時分,遠遠望見一個地攤上豎了面布幡,上書“杏林草澤”四個漢隸大字,一郎中模樣的老者身穿醬色裋褐,看容貌依稀正是管墨桐,坐在張小方桌旁正給對面一人號脈。他心頭一喜,正尋思如何上前開口,忽瞧見二人情形有些奇怪,又稍稍走近幾步,只見管墨桐右手并未搭在那人手腕寸口脈位,而是緊緊握住他食中二指,自己的小指又被對方無名指鎖?。荒侨耸持钢讣鈱χ苣┗⒖?,拇指輕輕按在他掌心魚際穴上。
駱玉書一望便知二人所使的俱是極精妙的擒拿功夫,不由得心下一驚。只見管墨桐對面那人青衣方巾,也是位五六十歲儒生打扮的老者。他一時摸不透這二人究竟作何古怪,但見雙方似乎并未運用內力相抵,倒像是在拆招切磋,便先不急于上前,只在稍遠處駐足觀望。
忽見管墨桐食指一縮一伸,疾探那老者食中二指之間點他落枕穴。那老者中指閃電般一屈,用關節(jié)抵住管墨桐落下的指尖,食指移到原來拇指所在的魚際穴,拇指卻又扣住了管墨桐手腕的神門穴。管墨桐小指趁機掙脫他無名指束縛,飛快地落在那老者手背中渚穴上,兩人皆哈哈大笑,一齊縮手。
那老者道:“老管,真有你的,功夫一點都沒拉下。你倒是說說,我這得的到底是甚么病哪?”管墨桐笑道:“你脈象浮滑,痰氣郁結,有肝火上升、表里俱熱之癥,須得開個清熱解燥的方子。”取過張棉紙,提筆在上頭緩緩寫下兩字。駱玉書自小修習上乘內功,目力澄遠,隱約見他寫的乃是“當歸”二字。
那青衣老者接過一看,笑道:“你這庸醫(yī)越來越不成話了,當歸只好補血活血,要去肝火還須這一劑?!贝蠊P一揮,又在紙上寫下“決明”二字,一手晉楷竟極有氣韻。
管墨桐皺眉道:“太公涓釣,愿者上鉤。你來我這兒瞧病,便當放心用我的藥,只顧胡攪蠻纏作甚?我不做你的生意,快走,快走!”那老者也不生氣,哈哈一笑,起身背負雙手大步離去。
駱玉書見這老者鋒芒深斂,舉手投足間功力不在管墨桐之下,必是大有來頭之人,但此刻救人要緊,便也顧不上旁生枝節(jié),恭恭敬敬上前對管墨桐行了個禮道:“管老前輩別來無恙?”他先前在桐柏山撞見二仙時易容成一名黃面大漢,因而管墨桐不認得他相貌,疑道:“小哥恁地面生,老朽耳目昏聵,不知我們在哪里見過?”駱玉書道:“數日前桐柏山方才相會,前輩如何忘卻?”
管墨桐登時識出了他聲音,臉上現過一絲尷尬之色,笑道:“駱少俠怎知到此處來尋老夫?”忽而面色一僵,皺眉道:“我只道鑒勝和尚清微淡遠,不想竟也屈身投靠了朝廷,老宮主真是看走了眼。然而少俠能找上寶珠寺去,本事也不可謂不大。鑒勝素來性子剛強,不知閣下到底施了甚么手段,竟能一夜之間說服他轉意?”
駱玉書暗忖昨夜大相國寺之事多半已傳至朱仙鎮(zhèn)上,但對方一見自己便即猜到鑒勝變節(jié),果然料事極快,不禁暗暗佩服,道:“昨晚開封城出了一件大事,鑒勝住持因事牽連下獄,其中事由曲折,晚輩亦不全了然。”
管墨桐微笑道:“少俠這話便口不對心了,閣下此番到朱仙鎮(zhèn)來,難道不是奉命將我等一網打盡么?”駱玉書道:“前輩說哪里話?在下此行特有一事相求。晚輩有一至親為鑒勝所傷,眼看危在旦夕,前日在太白頂眼見前輩醫(yī)術如神,更兼?zhèn)b骨仁心、古道熱腸,故而晚輩斗膽懇請管老前輩屈尊紆貴移駕一視,我駱氏一門頓首涕零,永不敢忘前輩德澤。”說著俯身便要拜倒。
管墨桐伸手將他輕輕托住,笑道:“啊喲,連駱大俠都繞了進去,這個人情可是大了,老朽不敢輕易應承。不知是府上哪一位受了傷?”駱玉書道:“是晚輩的堂妹,胸口挨了鑒勝一掌,距今已有四五個時辰?!?p> 管墨桐點頭道:“原來是駱夏官的千金,鑒勝的掌力了得,一個女娃兒能撐到現在已是十分難得。也罷,駱大俠當年舍身救了松筠道人一命,我與那老道總算半個知交,今日便替他還了這個人情。只是生死由命,到底能不能治好令妹,老夫未敢斷言,還請少俠凡事多加護持,可別讓老頭子這一趟有去無回?!?p> 駱玉書大喜過望,道:“只要前輩肯答應出手,我妹子多半便有救了?!碑斚碌浇挚诠土艘惠v馬車,同他將藥攤什物都收拾了,兩人一道奔開封城而來。駱玉書途中問起方才瞧病的老者是誰,管墨桐只是微笑不語,他便也不再多說。